第三十章(1 / 2)

劇烈的疼痛使維尼奇烏斯醒轉過來。一開始他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他的腦袋暈暈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層雲霧。意識漸漸回籠,他極力透視過一層飄渺的迷霧,發現自己掙眼看見的是三個俯身圍住他的人,他認出了其中的兩個——烏爾蘇斯,還有扛著呂基婭出門往花園裡走時,他撞翻在一邊的那個小個子老者。第三個人他從未見過。那人正抓著他的左手,從手腕往上捏他的胳膊,一直捏到肩膀和鎖骨上,正是這一番推拿引發了刺骨的疼痛,讓他以為自己在受到虐待。

“殺了我吧。”他咬著牙發出嘶吼,可是他們卻沒有聽他的。烏爾蘇斯一臉憂慮的神色,他那張兇猛的蠻族人面孔上一副焦慮的表情。他懷裡捧著一推乾淨的白色碎布,碎布被撕成長長窄窄的布條以用作繃帶。這時,老者對那位他不認識的施虐者開口了:

“格勞庫斯,你確定腦袋上的傷口不會讓他丟了性命嗎?”

“非常確定,善良的克里斯普斯。”這位大夫說道。“做戰船上的奴隸的時候,後來在那不勒斯的時候,我都處理過很多傷口,我就是憑這門本領贖回了我和我全家的自由。腦袋上的這個傷口不算嚴重。烏爾蘇斯搶走那姑娘後並把他往牆上掄的時候,這個小夥子用胳膊抱住了腦袋。他的腦袋保住了,不過他的肩膀卻脫了臼,膝蓋扭傷,鎖骨摔傷,胳膊也斷了。”

“你給我們不少人包紮過傷口,”那個叫克里斯普斯的人說道。“你是有名的巧手大夫。正因為如此我才讓烏爾蘇斯馬上把你帶到這兒來。”

“不過在路上他對我坦白說他昨天晚上打算殺了我。”

“是的,他對我說過這事兒。他以為他會拯救我們所有的人。不過我瞭解你,格勞庫斯。我瞭解你是多麼善良的一個人,瞭解你有多麼熱愛基督。我解釋說指控你的人一定是個騙子。”

“我把魔鬼當成了天使。”烏爾蘇斯嘆息地說。

“我們稍後再討論此事。”格勞庫斯聳了聳肩。“現在讓我們來處理這個小夥子的傷。”

維尼奇烏斯意識到,疼痛之所以這麼錐心入骨是因為這個大夫在把他斷了和脫臼了的骨頭推向原位。即使克里斯普斯用水擦了他的臉,他還是不斷陷入昏迷。這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這樣的話,在格勞庫斯把他錯位的上臂扶住並推回原位時,在固定他的腿,用微微窪陷的小木板做成的裂片緊緊綁住他的胳膊和腿的時候,他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但當手術完成,並且他的意識在清醒後持久了些的時候,他看到呂基婭也在,就站在他的小床旁邊。她提著一隻青銅小水桶,格勞庫斯正從裡面蘸水為他抹臉擦頭,不過一開始時,他把她當成了一個夢,一個幻覺。

“呂基婭。”在停頓了很久之後,他終於低聲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看到她手裡的水桶顫動起來。

“祝你平安。”她說。看向他的時候,她的雙眸裡盈滿了哀傷。她的聲音細小溫柔,臉上的表情顯得既憐惜又難過。

而他則直勾勾地盯著她,彷彿要把她裝進眼裡,把她的樣子印在眼上,以便即使他閉上眼瞼,她的模樣也不會消失。她清減了,臉色也不如從前。她的臉整個小了一圈兒。她比以前更瘦、更蒼白了,但儘管如此,在他直勾勾地注視下,還是有一抹紅暈染上了她的臉龐。他看向她那一頭修長的深棕色頭髮,含悔帶恨地看著她羸弱的身軀上那件勞動婦女穿的沒有腰身的託加,兩個想法鑽進他的腦海,如手術探針一般:一個想法是,他仍然想要她並將永遠要她,另一個想法則明確告訴他,她看起來那麼憔悴,那麼蒼白,她生活的那麼貧苦、困頓,責任全都歸咎於他。是他將她驅離了安全舒適,有人關愛,有人照顧的家,是他把她趕到了這個簡陋的小屋裡,是他令她穿上了那件黑羊毛外袍的乞丐服。而因為他想讓她穿凌羅綢緞,戴金銀珠寶,他遺憾、羞愧、悔恨地呻吟出聲,他感到揪心地難過,如果他能動的話,他會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的原諒。

“呂基婭,”他說道,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口氣,“你沒有讓他們殺了我。”

“願神保佑你安然恢復健康。”她用難以形容的甜美聲音回答了他。

維尼奇烏斯確信沒有藥物能比這句話更有助於他的康復。他知曉他給她帶來的一切傷害,還有他差點得手地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傷害。他沒有在意有可能經她之口說出的陌生的基督教教義。他只把她當作他最愛的人來聽她說話,他從她的話語中尋找異樣的溫暖、關愛以及對於他的傾慕,他驚訝於她的善良程度和同情程度,他不覺得那樣的善良和同情有在人類身上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片刻之前他還疼得受不了,而現在突然湧來的溫情消耗掉了他正恢復過來的力氣,他覺得無力和無助,就仿若在某個不可知的空間裡滴溜溜地旋轉;但他又覺得安定和欣慰,幸福和滿足。此時此刻,他相信,在幻覺般的虛弱無力中,一位可愛的女神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時候格勞庫斯已經擦拭完了他頭上的血跡,也給他的傷口上抹好了藥膏。烏爾蘇斯從呂基婭手上把水桶拎了過去,她則端著一杯摻了酒的水遞到他的嘴邊。維尼奇烏斯渴極了,他大口大口地吞嚥下酒水,感覺好了很多。最嚴重的疼痛感已經過去,他身上裂開的傷口已經停止了流血,並且在繃帶下開始癒合,他清醒,、明白、對周圍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還想喝。”他說。

呂基婭拿著空杯子離開了房間,這時克里斯普斯和格勞庫斯簡單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床邊。

“神沒有讓你做出罪惡的行動,維尼奇烏斯。”他平和地說道,“而是讓你活了下來,讓你可以考慮考慮你幾乎得手的事情對不對。人類在他的面前不過是塵埃,他把你交到我們的手裡,沒有什麼幫得了你,我們崇拜敬仰的基督命令我們連敵人也去愛。我們為你處理傷口,祈禱你完全康復,正如呂基婭對你說過的那樣,但是我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麼多了。接下來,你要好好地問問你自己,你該不該再繼續去迫害被你害得沒有了家,沒有了家人的那個姑娘,該不該傷害我們這些用慈悲和善良回報你的暴行的人。”

“你們要把我丟在這裡嗎?”維尼奇烏斯緊張地問。

“我們沒有選擇。我們不得不離開這幢房子。城防長官會來追捕我們的。你帶來的那個人已經被殺死了,你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而且你負了傷,當然了,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沒有做任何引發你受傷的事情。可是我們卻要承擔法律的制裁。”

“不要擔心受到任何迫害。”維尼奇烏斯說。“我會保你們平安無事。”

克里斯普斯不想跟他說,比起城防長官和巡城軍隊,他們更在意的是保護呂基婭不受他的可怕關注。

“你的右手沒有受傷,大人。”他說。“這兒是一支鐵筆和幾塊書寫板,下命令給你的僕人們吧,讓他們今天晚上帶肩輿來接你回府,你在自己家會比在這些破地方休息得更好。這些房子是我們從一個寡婦那兒租來的,她很快就會過來了,她的兒子可以替你送信。至於我們,我們必須要去別處尋找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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