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孫布袋(2 / 2)

呼天成說:“我從來都說話算數。”

孫布袋咧了咧嘴,那樣子像哭一樣難看,他說:“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個人呢,我能不要臉嗎?!”

呼天成說:“你要真不願就算了。”

孫布袋看著呼天成,看了一會兒,又說:“你記分不記?”

呼天成搖了搖頭,心裡想,鱉貨,這真是個鱉貨!他說:“你想要?你想要就記。”

孫布袋說:“收拾一回記多少?”

呼天成說:“你說吧,你要多少?”

孫布袋說:“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說:“給你記十分。可有一條,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給任何人說,你要是敢日白一個字,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孫布袋點著頭說:“我不說。你放心,只要能說下媳婦,鬥死都不說。可你承許我的,你可得兌現……”

呼天成又最後看了孫布袋一眼,扭頭走去了。當他拐上村街的時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時的夜總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樣,那黑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邊是什麼,也看不清後邊是什麼,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種熟悉,走的是一種心態。這時候人就沒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裡了。你得不停地想點什麼,要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不過,總是有狗咬聲從村東村西響起來,狗咬出了一種讓人親切的溫馨。還有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也使人產生一種和緩的平靜。

可呼天成並不想平靜,那時他年輕啊,一顆年輕的心總是很熱,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裡冒出來,那狗咬、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時常干擾他的思緒。於是,他總是對那些跑過來的狗們厲聲喝道:“殺你!”還好,月色很涼,月色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灑一地朦朦的小白點,他踏著那些小白點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個村子,他就必須徹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徹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毀一些東西,而後才能夠建立……

踏著那些斑駁的小白點,望著無盡的夜空,呼天成發現,在平原的鄉野,在這樣一個村落裡,真正的統治並不是靠權力來維持的。他深知,村一級的所謂組織並不具備權力形態,因為它不是村人眼裡的“政府”。在村人們眼裡,“政府”才是真正的“上頭”,而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那麼,在呼家堡,要想幹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須奠定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靠智慧來完成的。那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對於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兒、門兒”不分的貨、那些野驢一樣的蠻漢,他必須成為他們的腦子、他們的心眼、他們的主心骨。

那麼,一開始的時候,他得有一個“餌”,孫布袋就是他的“餌”了。

自此,孫布袋的“臉”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鄉村裡,臉面是活人的招牌。鄉人是最看重臉面的。

呼天成正是借孫布袋的“臉”,給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門課的第一步是展覽。那時候,幾乎是每天傍晚,孫布袋總是在村口處被人當場捉住,“人贓俱獲”。於是,孫布袋的臉就成了一個掛起來的“賊”字。那個“賊”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眾多人的眼仁裡。他的臉就像是被剝光了皮的樹一樣,無數次地接受目光和語言的洗滌!不光是一些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罵,孫家那些上了年紀很有些輩分、也很有些正義感的叔伯爺們曾當眾唾他!孫家的同宗說:布袋呀布袋,你是沒有一點改性了,你真丟孫家的人哪,你把孫家祖祖輩輩的人都丟光丟淨了!

那時,孫布袋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串偷來的東西,像小丑一樣在村街上被人牽著走……人眼是可以醃人的,眾人的眼可以把一張臉醃小醃爛醃成肉乾,醃成一泡臭狗屎!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給人看的,每當他被捉住時,還有點滿不在乎,還著臉對人笑呢。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後來他從眾人的目光裡看到了一個狗樣的東西,那就是沒有了“臉”的自己。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的時候,就再沒有了那種平靜,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愉悅”,當人看他時,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種“賊”的感覺,那個“賊”字灼燒著他,使他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裡去。到了這時,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

展覽不光是給孫布袋帶來了恥辱,也給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腰裡發緊、心裡發怵。孫布袋那張臉成了一種象徵,一種罪的象徵。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過一兩穗兒莊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呼天成要的就是這種“殺一儆百”的效果。

孫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孫布袋自此徹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理睬的渣子,成了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的狗。他走在村街上,總有人取笑他說:“布袋,又偷了點啥?”到這時候,孫布袋才後悔了。他曾私下裡找過呼天成,他悄悄地對呼天成說:“我不弄了,日他媽,我不能再去賣臉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晚了!”孫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漢子,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說:“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說了,將來給你說個媳婦……”

於是,孫布袋萬般無奈,只好繼續做賊……

呼天成的第二個步驟是開會。開會是呼天成給村人們上的第二課,這應該說是一堂“集體意識課”。那時候,在許多個點著馬燈的夜晚,孫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會議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物件。

應該說,是會議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長夜。這是呼天成的一個創造。正是呼天成把“會議”這個群體集中的形態發揮到了極致。在當時的呼家堡,召開會議成了呼天成的一個法寶。他發現,只有會議才能把人的精神“團”起來,會議像是一根繩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會議使人收縮,會議也使人膨脹;會議就像翻牌一樣,隨時可以翻出一張臉,再翻出一張臉,只要你掌握了會議,你就掌握了主動權,需要的時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張臉“亮”出來……會議也成了呼家堡人的興奮劑,會議可以產生各種不同的妙用:對呼家堡的女人們來說,會議成了她們的“戲臺”;對呼家堡那些光棍漢們來說,會議成了他們的“女人”;對呼家堡的老人們來說,會議成了“紅日頭”,成了他們靠在南牆根兒捉蝨的日子……這是一個個讓人激動又讓人緊張的時刻,當民兵連長高喊“把人帶上來”的時候,眾多的人頭都會齊刷刷地揚起來,望著臺上……

在會議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應的核心。呼天成心裡明白,對孫布袋這個“餌”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個孫布袋並不能長期調動人的興奮點,這個祭“臉”的儀式只是個開始,他必須往縱深處發展。開會得有議題,好在議題是可以製造的,因為人的“錯誤”是現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人只要活著,就會有錯,你只要有錯,那議題也就是現成的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會議的名堂就多起來了。會議漸漸地開出層次來了,每一次會議的議題都會事先有一個新的“餌”。那“餌”在不斷地轉換著,會議的形態也在發生著變化。

在會議上,他開始對人的臉面進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層面,每一次開會,頭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別和區分。比如,在開會之前,他會先開上一個“隊委會”或是“擴大隊委會”,這樣,就把一些人的“臉”提出來了,給這些“臉”一些光耀的機會,這些“臉們”立時就會容光煥發。比如,在會議之後,他又會開一個“模範會”或是“骨幹會”,那麼,又會有一些被點到名字的“臉們”為此而容光煥發;再比如,他會在會議中間突然再召集一個“積極分子會”或“貧協會”,立時就會讓一些被點到名字的婦女激動不已,甚至熱淚盈眶!正是這種區分產生了差別,差別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發現,就是這些極簡單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顫簌感和等級感。人臉上是沒有字的,是會議給他們一個個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臉皮是多麼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呀!那些可憐的村人們,為了能被點到名字,常常雞不叫就起來下地了……

會議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達到了,權威很快就樹起來了。可他身後卻多了一個“尾巴”,那就是孫布袋。在沒人的時候,孫布袋總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的突然跳出來說:“支書,你給我說的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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