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她們翻過北山,終於到了鎮公社。
路口有民兵把守,檢查往來的批准函。女知青們也要下車排隊。
她們和司機師傅分開,並約定好,傍晚仍在這裡匯合,接她們回老樹灣。
無意中,葉齡仙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隊伍最前面,程殊墨騎在二八大槓上,熟絡地和民兵聊著什麼。
他的腳踏車後座,馱著兩個鼓囊囊的大麻袋。應該是昨天,他從老鄉那收購的農副產品,今天送去供銷社,再換成錢和票。
程殊墨騎著兩個輪子,比三個輪子的還早到,可見天沒亮,他就出發了。
葉齡仙感到欣慰,這人嘴上嫌麻煩,辦起事來,還挺靠譜嘛。
出於禮貌,她想打個招呼,剛上前一步,程殊墨就騎著二八大槓,往供銷社的方向去了。
“腿長了不起啊。”葉齡仙嘆息。
“齡仙,你在看什麼?快走,紅臉王的戲要開場了!”身後有人催促。
看戲要緊,葉齡仙急忙追上同伴。
龍虎班的戲臺,就搭在鎮公社的人民劇場裡。
一路上,男女老少,推車的,扛板凳的,挑扁擔的……個個腳下生風,往人民劇場狂奔。生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置。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鄉鎮公社,竟然會有這麼多的戲迷。
葉齡仙攔住一位大姐,一邊跟著她跑,一邊向她請教,當地的戲曲淵源。
原來,公社的前身是紅豐鎮,紅豐鎮最出名的,莫過於雄獅戲院。
清朝末年,紅豐鎮出了兩位戲曲名家,一個唱武生,一個唱花旦。
兩位大師前半生,跟著江湖班四處獻藝,唱/紅了大江南北。所到之處,萬人空巷。
民國時期,日寇入侵,他們拒絕給日本人唱戲,不惜斷髮明志,隱姓埋名,回到紅豐鎮老家。
他們後半生,專心收徒,有教無類,只為傳承地方戲,也教出了不少高徒。
時間久了,紅豐鎮就有了“十人九戲”的名號。說是十個人裡面,至少九個人會唱戲。
教戲之餘,兩位大師用半生積蓄,創立了雄獅戲院,免費為百姓演出。只為喚醒同胞的愛國意識,共同抗擊外敵侵略。
可惜後來,因為唱法、腔調的問題,兩位大師漸漸產生分歧,最終分道揚鑣。他們門下的弟子,也分成東、西兩派,各自發展,井水不犯河水。
新華國成立後,紅豐鎮改名為紅豐公社,雄獅戲院也改名為人民劇場。當地老百姓聽戲、愛戲的熱情,卻保留下來,絲毫不減當年。
尤其今天婦女節,登臺的是著名“紅臉王”關長生。不止紅豐公社,就連縣城也有不少戲迷,慕名遠道而來。
葉齡仙聽完,有些汗顏。
她自詡內行人,這兩年,卻在老樹灣固步自封。像一隻坐井觀天的青蛙,懂的還沒一個鄉鎮大姐多。如今跳出來,她才知道,戲外有戲,山外有山。
想到這裡,她加快了腳步。
到了人民劇場,年輕的演員已經開始熱場。露天廣場裡,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女知青們站在後排,看不清戲臺,只聽得敲鑼打鼓、咿咿呀呀。她們都懊悔,應該早點出發。
“同志,你們都是老樹灣的女知青吧?”
一名公社幹部走過來,把她們帶到了觀眾區前排。
原來,紅豐鎮從雄獅戲院創立起,就定了個傳統,但凡露天演出,前幾排的“雅座”,都要留給老幼婦孺,男士和青壯年自動靠後站。
葉齡仙她們是女同志,也是支援農村建設的知識青年,自然更被優待。
女知青們互看一眼,心窩都有些熱。她們剛坐定,“紅臉王”就隆重登場了。
“紅臉王”原名叫關長生,今年四十多歲,從小就在雄獅戲院學唱戲。
他的嗓音天生高亢、洪亮,加之後天勤奮刻苦,十八歲就登臺,演繹紅臉關公,贏得滿堂彩,紅透全縣。
坊間流傳,“寧願不吃飯,也要看紅臉。”、“少抽一口煙,不能沒老關。”說的就是這位關師父。
大運動開始後,傳統戲也自發地改良、革新。關長生不能穿長袍、不能唱關公戲,便加入龍虎班,改唱現代戲。
所謂龍虎班,多數由當地的戲曲名家組成。他們農忙時下田種地,農閒時搭班唱戲。在娛樂方式極度貧乏的村鎮,他們無疑是頂級的明星。
關長生今天唱的,是《祥林嫂新編》。
這部戲中,關長生飾演一位地下黨員,幫助祥林嫂這樣的窮苦勞動婦女,打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打倒地主階級的壓迫,給了她一個完全不同於原著的結局。
戲裡的“紅臉王”,正義無私、嫉惡如仇,舉手投足都是名家風範。現場觀眾陣陣喝彩。
熱鬧的人群裡,只有葉齡仙一個人,全程淚流滿面,像是宣洩著什麼。
她哭的是“祥林嫂”,更哭的是自己。
故事裡,殺死“祥林嫂”的,有苦難,剝削,封建禮教,還有流言蜚語。
現實中,葉齡仙上輩子,沒名沒分跟了高進武。爹孃不要她,老樹灣的人也看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