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虞兮奈若何(2 / 5)

好像已經過了一千年,隔了陰陽界。蝶衣五內混戰……

幸好外頭有鼓樂喧天,破壞了這可恨的冷場。二人終有一個藉口,便是:到上場門外,看戲去。

臺上正試著新派的京劇,戲碼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陰間飄漾。唱著:

“怨氣沖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滿腔。

……

仰面我把蒼天怨,

因何人間苦斷腸?”

李慧娘嚮明鏡判官訴說人間賈似道橫行。判官噴火,小鬼翻騰,乾冰製造的煙幕,陡地變色的戲衣扇子……包裝堂皇。看得小樓傻了眼。他從來不曾發覺,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場門外。戲臺上,永永遠遠,都有上場和下場的門兒。

蝶衣開腔了:“平反後沒排過什麼長劇。都是些摺子戲。”

小樓道:“噯。要唱完整整一齣戲是很辛苦的。不過,平反就好。”

“也沒什麼好不好。補不回來的。”

小樓才瞥到,蝶衣的一節小指不見了。他早就上不了場。

他一雙風華絕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頭,用來打磨夜光杯,卻是足夠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來。有很多式樣。高腳的,無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蓮瓣、山水、花卉、翎毛、走獸等花紋。

蝶衣在單調勞累的漫長歲月中,天天面對色相迥異的酒杯。他在打磨過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覆背誦虞姬備酒,為大王消愁解悶的一幕。他反覆背誦,當中必有一個杯,必有一天,大王說:“如此——酒來!”

據說好的杯,其質如玉,其薄如紙,其光如鏡。所以能夠“夜光”。蝶衣從未試過,夜色之中,試驗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號,紅塵處處一般。轉瞬之間,他是連“美色”也沒有了,哪有工夫管杯子。誰可對歲月頑固?

“我差點認不出你來。”小樓道。

“是嗎?”蝶衣又琢磨著:“是嗎?”這樣的話,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無所有?沒有小指,沒有吊梢鳳眼,沒有眉毛、嘴巴、腰、腿。沒有娘,沒有師父,沒有師哥……沒有。小樓在旁絮絮說什麼,他說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時間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兒想什麼?”小樓又道。

於喧囂的鼓樂聲襯托下,蝶衣說:“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對,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師哥,北京的鐘樓,現在不響了。”

“什麼響不響!鐘樓?——”

小樓稍怔,也令蝶衣傷感。他們其實一齊老去,何以小樓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罷休。

“北京京劇團”訪港演出,也製造了一些高潮。蝶衣與團員們,都穿上了質料手工上乘的西裝來會見記者。於招待會中,由新一代的藝人唱一兩段。記者們會家子不多,剛由校門出來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傳稿回去便可以寫段特寫交差了。甲和乙的對話可能是:

“這老頭子乾癟癟,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誰看?”

“我怎麼知道?四十年代我還沒出生。五十年代我也還沒出生。”

這就是青春的霸氣。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團長申請假期,希望與兒時弟兄聚聚。

後來終得到半天。晚上趕回。

小樓領蝶衣到北角橫巷的小攤子喝豆漿,吃燒餅油條去。當然,豆漿太稀,油條不脆,那天,燒餅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愜意——雖然他只得十隻牙齒是真的。

黃昏還未到,天色逐漸灰,在一個非常曖昧的辰光,還差一刻電燈才肯亮,人人的面貌無奈地模糊起來。

蝶衣覷個空子凝視他一下。驀地記起什麼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麵夾子,抽出一張煙熏火燎過的照片。小樓眯著老眼一瞧,原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夥在祖師爺廟前,科班的小子,禿著頂,虎著臉,煞有其事眾生相。

兩張老臉湊在一起,把前朝舊人細認。

“這——小粽子!現在吶?”

“清隊時,死在牛棚裡了。”

“小黑子!”

“下放到農場後,得瘟疫死了。”

“這個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終,腿打斷以後,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球呢?”

“好像半身不遂,癱了。是在工廠演出時吊大燈,摔的。”

二人有點欷歔,蝶衣合上了照片夾子,他悽然而幸運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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