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很快就來了。

德太妃好端端的,忽然發了頭風,太醫施針用藥推拿都不見作用,日夜難眠。她說夢見先皇后站在自己榻前,摸了她的頭,醒來後就頭痛欲裂,定是中元節快到了,先皇后在地下不安寧,託夢找她,要在宮裡做法事誦經超度才會好。

“太妃跟你祖父一樣,篤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尋常的病痛也能被她胡思亂想出邪祟因由。”陛下對我說,“你這幾天去拜見過太妃了嗎?”

我回答說:“未及登門,就聽說太妃病了,我身上有孝儀,怕她忌諱,想等她好了再去。”

陛下微露不屑,說:“太妃臥病多日,朕合該去看看她。正好信王也請了旨入宮來為太妃侍疾,你跟朕同去吧。”

我低頭應是,跟著陛下一同到德太妃的壽康宮去探病請安。

信王已經在壽康宮了,聽聞聖駕至,出殿門來在院中跪地迎接。

我上次見他還是新年上元佳節,姑姑還在,洛陽城開宵禁,滿城花燈亮如白晝。陛下與姑姑、皇子公主等同登皇城端門城樓,與民同樂。洛水上飄滿了浮燈,宛如一條地上的銀河。

我不喜歡一直呆在城樓上,在高處看了一會兒便下到人群裡往南市去,那裡有更多更有趣的玩意兒。信王非要跟來,路上看到好吃的便要湊過去嚐嚐。我當時已經聽說他要跟我議親了,十分嫌棄,二十出頭的人還跟小時候一樣貪吃,好不容易瘦下來,這麼吃用不了多久又要變成胖子,趁他去排隊買油錘,悄悄溜走把他甩掉了。

那時他的臉還有點圓,半年不見,信王變得更瘦了,下頜的線條方正堅毅,輪廓分明,哪還有幼時滿臉肥肉胖嘟嘟的影子。

據說信王五官容貌酷肖先帝,又是嫡長孫,所以先帝格外喜歡他,滿月時便說“江山後繼有人”。我見過太廟裡先帝的畫像,信王長大瘦下來之後,還真有幾分先帝的氣勢模樣。

信王在陛下面前畢恭畢敬,始終躬身低著頭,我沒看到他心裡有任何特殊的念頭。

拜過了陛下,他跟我互相見禮,說:“瑤妹妹,好久不見。”

我對他說:“再過幾個月,信王殿下恐怕要改口叫我姐姐了。”

信王淡淡笑了笑,不置一詞。

我們隨陛下進屋,剛到德太妃病榻前,她就哭天搶地地鬧騰道:“哎喲喂,我還沒死呢,這就白頭花白衣服披麻戴孝地穿起來了,是看我活不了幾天了嗎?”

我連忙告罪退出臥房,信王跟著出來,取了一件墨藍的披風給我罩在外頭:“天氣有些熱,瑤妹妹暫且委屈穿一下這個。”

我跟他視線一對,彼此心照不宣。李明海已經給信王傳過話了,他是內侍總管,行走便宜,我恐怕還得想想法子才能跟信王單獨會面。

我把黑紗和白花都取下來,披風將身上素衣罩住,再進偏殿臥房給德太妃請安。

德太妃歪在榻上,頭上圍了一圈寬抹額,面色蒼白神情委頓,心裡頭怨道:「為了裝得像點,我每天都要泡一遍涼水,吃的什麼苦!沒想到這頭風發作起來這麼折磨人,再不讓我治好,我的老命都要送掉了!還要費心思應付這頭白眼狼,哎喲,一動腦子就跟散黃了似的。」

她懨懨地對陛下說:“昨兒我又夢見先帝,定是先帝和我皇后姐姐在地下想我了,召我下去一道作伴。”

陛下安慰她道:“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年紀上身誰沒個頭疼腦熱的,別自己嚇自己,太妃的福壽還長著呢。”

德太妃說:“唉,我也不求活多長,只要看著雲期成家立業、生個重孫,我就能去向他爹孃、祖父祖母交代了。”

信王名霖,字雲期。我一度覺得“雲期”這兩個字很好聽,與他的模樣脾性實不相襯。

陛下說:“這不已經定了親,下個月大婚,太妃就有孫媳婦了。”

信王跪下道:“是孫兒不孝,讓太妃操心了。孫兒一定會讓太妃好起來,太妃病不好,孫兒就不成親。”

說著他居然就像小時候一樣嗚嗚地哭起來,看得我目瞪口呆,著實佩服。

他一邊哭一邊轉向陛下懇求道:“先人不寧,太妃難安,請陛下允許臣為皇祖母做場法事,太妃的病就會好了。”

陛下為難道:“在宮中做法事,並無先例……”

“怎麼沒有先例?你在宮裡給貴妃建佛堂,不算先例?”德太妃搶白道,“你媳婦兒做得,你親孃就做不得?”

陛下有些無奈。

德太妃繼續置氣鬧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去尼庵廟裡跟先帝的那些嬪妃姐妹們作伴吧!佛門聖地,總不會再有先人來摸我的頭了。我那皇后姐姐的魂靈,就叫她飄在外頭吧!”

陛下心中惱怒:「潑賴婦人,每次都只會胡攪蠻纏,搬出先帝母后來壓朕,來來去去就這點伎倆,朕都看煩了!」但面上還是遷就她溫言道:“佛堂清淨,就一個小小的偏殿,要是母后的法事也辦得下,朕身為人子,怎麼會不願意呢?”

德太妃說:“當然辦得下,不用太多人。我請幾位大師過來,加上雲期,七八人足矣,最要緊的是真心誠意。”

我不答應:“佛堂裡供的是我姑姑的靈位,怎麼能借給別人做法事?”

德太妃對我冷眼道:“燕寧宮本來就是先皇后的寢宮,你姑姑才是後來的,不在那兒做在哪裡做?我看燕寧宮最合適!法事做完了,正好請大師也為你姑姑誦誦經。這突然橫死的人,不超度怎麼行,你就不怕她魂魄不安寧嗎?真是沒孝心!”

她是太妃,我不能反駁頂嘴,就閉口不說話。

陛下又跟德太妃說了些好生養病、注意身子、莫操心勞神之類的話,我在旁邊一直悄悄盯著信王。

奇怪,我居然一點都沒看到他心裡有異樣的念頭。除了虞重銳和年邁的阿婆,他是第三個我看不見邪念惡意的人。

但是不應該啊。他跟我對視的那一眼,他籠絡李明海到自己麾下,德太妃假裝生病配合他入宮,他在陛下面前韜光養晦這麼多年,這個人肯定不簡單;就算沒有那種不可言說的野心,只是為了自保,他對陛下也該有些怨懟畏懼吧,心裡會毫無波動?

離開壽康宮後,陛下問我:“方才你盯著信王看了許久,看出什麼了?”

如果我說什麼都沒看到,陛下肯定不信,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我想了想說:“信王在陛下面前似乎非常拘謹,心懷恐懼。”

陛下問:“為何恐懼?”

“信王擔心……陛下不久就會殺他,時時憂懼不安。”

“這孩子,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陛下溫和而無奈地笑了起來,“他是奉天皇帝唯一的血脈,朕自幼受兄長呵護照顧,奉天皇帝是除了先帝之外最讓朕崇敬仰慕的人,朕怎麼捨得讓自己兄長絕後?”

他說這話的時候,確實宛如一位友愛仁慈的叔父,彷彿信王的提防畏懼反而傷了叔侄情義。

但是他又在心裡續道:「等他成親生了孩子再殺吧,也算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兄長,給他留了一脈香火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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