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狹路

因夏季天熱, 至晚暑氣方消,晚飯就擺在庭院中海棠樹下。初升新月掛在簷角,深藍天幕上碎星如河, 光是凝目望去便令人感到清涼。院中掛著各種闢蚊蟲的藥囊, 夜風送來淡淡的草藥香, 就著井水湃過的鮮果,連燥熱的酒意也能盡數平復。

除了薛青瀾被聞衡按著認真吃了不少東西,另外兩人都是慢慢飲酒,菜動得少。他們三個早已不是第一次同桌吃飯, 彼此熟悉,又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 都怕在對方面前掉份兒, 因此這頓飯吃得異常和睦。

湛川城雖然不像金卮羽觴樓一樣有那麼多風雅的名酒,本地十年陳的“瓊蘇”也足夠甘醇醉人。薛青瀾飲了半壺便覺微醺,聞衡酒量卻出人意料的好, 一壺見底面不改色,雙眼依舊清明有神。

範揚喝高了有點上頭,一手持杯,一手拉著聞衡絮叨:“我本不該越俎代庖,但公子身邊只我一個王府舊人, 有些話我不催促, 恐怕就沒人惦記了。公子如今練得一身絕世神功,又成了純鈞派的長老,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該多想想終身大事,早些定下來,延續香火, 也好讓王爺王妃心安。”

薛青瀾面無表情地飲了口酒,恍若未聞,聞衡含笑睨了他一眼,轉過頭對範揚道:“你個沒開竅的倒是先操心上我了。咱們範總鏢頭也是個堂堂七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也知冷知熱會體貼人,怎麼從不見有媒人上鏢局來說親?”

範揚生嗆了一口酒,忙擺手道:“公子快別取笑我了。我這種粗人,乾的又是打打殺殺的營生,哪個姑娘想不開給自己找罪受、非要嫁給我?還是打光棍方便些。”

聞衡恨鐵不成鋼,指著他教訓道:“都已經做了幾年的總鏢頭了,還張口就是吃苦受罪,難怪沒人肯要你。就你這點道行,也好意思來催我?你跟薛護法打聽打聽,當年在越影山上時,是不是幾個栗子就把他勾得從此再也放不下我,一直死心塌地到如今?”

範揚猛地爆發出一陣咳:“咳咳咳……”

薛青瀾險些失手摔了杯子,被調侃的羞惱其實微乎其微,主要是沒想到聞衡竟會把同他的情誼與姻緣之事相提並論,還當著範揚的面如此直白張揚,一時間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急阻止忙道:“衡哥!”

“別怕,你慌什麼?”聞衡調轉視線,在他手背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目光被醉意薰染,似乎比平時更加明亮,但仍不改溫柔:“你我是生死莫逆之交,世間何人能及君?自然無需諱言,更不必藏著掖著,正好亮出來給範揚看看,或許能啟發一二,令他及早醒悟,死了那條保媒拉縴的心。”

範揚捂著眼睛,痛苦地道:“不必亮了,我受教了,求公子快收了神通吧。”

聞衡哼笑一聲,不自覺地帶著邀功之意,對薛青瀾道:“你看。”

“嗯,我看到了。”

薛青瀾又好笑又無奈,虧他以為聞衡是個千杯不醉的海量,鬧了半天也上頭得厲害,向來穩重如山的人喝高了居然會變成洋洋得意的幼稚鬼,不知道聞衡酒醒後記起這出會是什麼表情。

他伸手拿開了聞衡面前的酒壺,道:“好了,天不早了,回去歇息罷。”

聞衡“唔”了一聲,搭著薛青瀾的手站起來,捏了捏鼻樑,正要叫範揚起身,動作忽然一滯,敏銳地從寧靜的夜色中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異動。

“有人來了。”

他整個人原地氣勢一變,酒意頃刻散盡,方才還朦朧散亂的眸光霎時清明起來。聞衡順手將薛青瀾撥到身後,朝空曠高遠的夜空朗聲道:“夤夜來訪,不知是哪路英雄好漢?有什麼見教?”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十餘名黑衣人赫然現身,沿著三面院牆攀援而上,各執刀劍,朝中庭圍攏過來。範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闊步上前,怒喝道:“哪來的毛賊宵小,偷到你範爺爺頭上,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界!”

薛青瀾低聲道:“是什麼人?”

聞衡動作很輕地搖頭,低聲答道:“要交手才知道。”

三人凝神戒備,手中既無兵刃,便只能以雙拳迎戰敵人,雙方一時僵持。敵眾我寡,這本來是十分危急的情形,然而許是酒壯膽氣的緣故,當中三人反倒毫無懼色,底氣頗足,薛青瀾環視周遭,冷冷道:“既然都來了,又何必遮遮掩掩、藏頭露尾地不敢出來見人?”說著袍袖一拂,桌上一個薄胎白瓷酒盅“嗖”地挾著勁風直飛出去,擊向正南方屋頂上的陰影,下一刻月光照出一隻枯瘦修長的手,酒盅被半空中另一股氣勁擋開,“啪”地一聲脆響,在立柱上撞得粉碎。

那人被薛青瀾逼得露出身形,卻仍不開口,只在半空做了個“殺”的手勢,十餘名黑衣人手中刀劍陡然齊出,訓練有素地分成三路殺向中庭。

範揚大叫一聲“來得好!”提拳迎上,薛青瀾與他背向而立,四枚烏木包銀箸如弩/箭般激射而去,打頭的黑衣人躲閃不及,當場被烏木箸釘穿右眼,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就在這短短一瞬間,薛青瀾已欺身搶到近前,握著他的手腕調轉刀鋒,乾脆利落地給他抹了脖子。

那兩人已與刺客激鬥成一團,唯獨聞衡還沉得住氣,不緊不慢地回手從海棠樹上折下一根長枝,上下甩了甩,道:“原來是內衛大駕光臨,失敬。”

內衛雖然喬裝打扮得與江湖刺客一般無二,但只要一動手,在聞衡眼中就失去了任何掩飾,不管用刀還是用劍,其武功路數都是一脈同源,出自大內密藏《天河寶卷》。只不過內衛也分上中下三等,末等的便是禁軍雜卒之流,中等的堪為統率,最上等則是九大高手,眼前這些刺客大部分是中等,以範揚和薛青瀾的身手,收拾他們只是時間問題,最難辦的反而是房頂上那一個,看那不露臉的架勢,很可能是九大高手之一。

聞衡握劍一般斜斜握著那根海棠樹枝,忽然足尖一點,橫縱三尺,直撲向刺客叢中。他這一下身法奇快,可手裡只拿了一根樹枝,誰也沒把這小孩過家家般的玩意放在心上,因此都提刀朝他腰腹間刺去。聞衡藉著衝勢飛身出劍,猶如劈山分海,一根樹枝使的得心應手,迅捷無倫地劈、掃、刺、挑,同一瞬間六名擋路刺客或鼻血長流,或捂眼亂轉,或喉間劇痛,或右手痠麻握不住兵刃……竟被聞衡掃得七零八落,別說還手,反倒像是主動給他讓路。

聞衡自己殺了一條路出來,亦不稍停,徑自竄上房頂,停在那片陰影前,緩緩道:“經過前幾次的事,我以為內衛已經長記性了,不會再輕易插手干涉江湖事,沒想到還是記吃不記打。”

他已經追到了這裡,再躲下去也沒有用處。那人自陰影中徐徐步出,卻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者,身穿黑色織錦長袍,留著短短白髭,長著一隻鷹鉤鼻,一道猙獰長疤橫貫鼻樑,險險擦過眼角。這面相已夠兇惡了,更別說他眉宇間還透著一股陰森鬱氣,叫人一見便覺得難以親近,此刻不出聲地站在月光下,嚇人的程度幾可與“骷髏劍主”權兆媲美。

但此人明顯比權兆更危險。他躲在這裡觀戰,被薛青瀾叫破也不出手,並非不能打,只是覺得光憑手下就足夠收拾聞衡他們,完全用不著他親自動手。

“你就是嶽持?”

他的話音輕而慢,像是漫不經心,但每個字眼落在耳朵中,又彷彿沾手即化的冰雪,有種透骨的陰寒意味。

“正是。”聞衡客客氣氣地道,“還未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老者冰冷陰鷙的視線在他俊美的輪廓上停留片刻,忽而嘲弄地冷笑道:“我道是誰,斬草不除根,果然後患無窮。”

聞衡光是一想這話中濃重的暗示,心中就重重一跳。電光石火之間,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可能,後背霎時透出一片涔涔冷汗來。

“閣下既然是來找我麻煩的,為何兩手空空,不帶兵刃?”

他目光掃過那人負在背後的手,突然像個不知險惡的愣頭青一般發問:“是太相信你的手下,還是自負武功高強,覺得不用兵器也可以打敗我?”

說來也奇怪,他前面說了好幾句話,都沒人搭茬,唯獨聞衡問出這個問題之後,那老者負手而立,傲然答道:“劍意在胸中,天下何物不可為兵刃?”

“原來如此。”聞衡忽然極輕地一笑,迎著老者的目光,一字一頓地道:“久仰閣下大名,我已恭候多時了。”

“馮、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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