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1 / 2)

仁仁接過盤子,說:“我不要。”她將盤子傳給瀚夫瑞。

“不要,應該說:‘不要了,謝謝。’”瀚夫瑞往自己盤子裡夾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顏悅色,對仁仁偏著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說話就這樣,帶點逗耍,十分溫存。他說:“怎樣啦仁仁,‘不要了’,後面呢?”

人們覺得他對仁仁好是沒說的,但他的表情姿態──就如此刻,總有點不對勁。或許只有蘇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溫存是對寵物的溫存,對於一隻狗或兩隻鳥的溫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謝謝。”仁仁說。瀚夫瑞這樣糾正她,她完全無所謂,毫不覺得瀚夫瑞當眾給她難堪。她說:“勞駕把那個盤子遞過來給我。”她似乎把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縟節:“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亞人物似的,戲腔戲調。你不知她是正經的,還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說:“九華,菜可以不要,但要接過盤子,往下傳,而且一定要說:‘不了,謝謝。’”

九華堵了一嘴食物,難以下嚥,眼睛只瞪著一尺遠的桌面,同時點點頭。

“你來一遍:“NoThanks。”瀚夫瑞說。此刻恰有一盤鮮薑絲炒魷魚絲,傳到了跟前,九華趕緊伸手去接,屁股也略從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動作做出點模樣,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腳杯。

晚江馬上救災,把自己的餐巾鋪到水漬上。她小聲說:“沒事沒事。”

這一來,上下文斷了。九華把接上去的臺詞和動作忘得幹乾淨淨。

瀚夫瑞說:“說呀,No,thankyou。”他兩條眉毛各有幾根極長的,此刻乍了起來,微微打顫。

九華一聲不吱,趕緊把盤子塞給晚江。

瀚夫瑞看著九華,嫌惡出來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個餐桌只有蘇在自斟自飲,悶吃悶喝。她很少參加這個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裡的菜從來剩不住,夜裡就給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們大致知道她是個文文靜靜的酒徒,只是酗酒風度良好,酒後也不招誰不惹誰。她本來就是個省事的人,酗酒只讓她更加省事。幾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間便在這一桌人中建築起來,無形卻堅固的隔離把她囿於其內,瀚夫瑞和九華的衝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攪她。她在自己的空間裡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頭通紅通紅,卻有個自得其樂的淺笑,始終掛在臉上。

“怎麼了,九華?”瀚夫瑞心想,跟一隻狗口乾舌燥說那麼多話,它也不會這樣無動於衷。

晚江注意到九華一點兒菜都沒吃。傳到他手裡的盤子,他接過便往下傳,像是義務勞動,在建築工地上傳磚頭。她趕緊舀一勺板栗燒小母雞:“小時候你最愛吃這個。”

九華皺起眉,迅速搖搖頭。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兒子?不會是從機場誤接一個人回來吧?難道這個來路不清的半大小子從此就混進我家裡,從此跟我作對?你看他的樣子──眉毛垮著,連額前的頭髮都跟著垮下來;他怎麼會有這樣一頭不馴順的頭髮?這樣厚,夠三個腦袋去分攤。

其間是路易挨個跟每個人開扯:說晚江燒的菜可以編一本著名菜譜。又跟仁仁逗兩句嘴,關於她小臂上的偽仿刺青。他說偽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後變了心,去暗戀另一個男同學,再仿一個罷了,不必給皮肉另一翻苦頭吃。路易就這點好,總是為人們打圓場,討了無趣也不在乎。

“蘇,巴比好嗎?”路易問蘇。

巴比是蘇的鸚鵡。蘇說巴比兩年前就死了,不過多謝關心。巴比的繼任叫卡美哈米亞(卡美哈米亞(Kamehamea)夏威夷歷史上一位著名的國王。)。路易說他為巴比的死誌哀。蘇說她替在天有靈的巴比謝謝路易,兩年了還有個記著它的人。路易又問:卡美哈米亞怎麼樣?精彩嗎?蘇說:卡美哈米亞比較固執,疑心很重,要等它對她的疑心徹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對它進行教育。同父異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談得來。

那頓晚飯是靠路易見風使舵的閒聊完成的。當晚九華早早撤進他的臥室。晚江悄悄對路易說:“謝謝了。”她給了他一個有苦難言的眼風。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來一個死黨式的微笑,悄聲說:“免啦──我份內的事。”

她看著他年輕的笑容。他又說:“這個家全靠我瞎搭訕過活。”

晚江在路易瞬間的真誠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驚失色地轉身就走。路易看著她上樓,逃命一般。他想她驚嚇什麼呢?他和她之間隔著一萬種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華旁邊,喝著涼下去的豆漿。九華不斷給她添些熱的進來。

“你見你爸了吧?”她問。

“嗯。”

“他煙抽得還是很厲害?”

“嗯。”

“叫他少抽一點。”

九華點點頭。

“說我說的:美國每年有四十萬人員是抽菸抽死的。”晚江說著把暖壺蓋子蓋回去,表示她喝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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