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天夜裡,阿寶眼看蘇安進來,面對一桌客人,質令汪小姐立即去做人流手術,輕悠悠,一字千鈞。汪小姐滴酒未沾,雲發漆亮,面留三分假笑。徐總立刻離座,拖了蘇安就走。蘇安不肯從命,推來搡去,像吃多了酒,兩個人剛移到包房外,李李一個眼神,阿寶關緊房門。靜場。

大家不響。李李講北方話說,各位,再來個點心,上海生煎,蟹黃小籠,相當不錯的。古太眼睛骨碌碌看定汪小姐,講北方話說,這是咋回事兒,什麼人哪,她說什麼了。李李說,這個嘛。林太說,我已經好飽,吃不下了。林太湊近陸太密語。阿寶說,來一碗酒釀小圓子。林太說,這個,真的不要了,時間不早了。陸太忽然說,啊呀,我們還是先回吧,剛想到一件事兒,我得去一趟衡山路,看個朋友。古太狐疑說,怎麼了,那咱們,先走一步,服務員,埋單吧。李李說,埋什麼單呀。阿寶見汪小姐面色凜然,準備開腔,欲言又止。古太客氣了一番,拉攏手袋拉鍊,與林太,陸太匆匆忙起身,告辭。李李跟隨送客。汪小姐也立起來,樣子僵硬,客氣了一句,但聲音太輕,不知所云,目送三個太太出門。

包房裡,只剩阿寶與汪小姐。阿寶讓服務員離開,關緊房門。汪小姐搖搖頭說,我的黴頭,觸到了南天門,碰著赤佬了。阿寶不響。汪小姐說,也太滑稽了。阿寶說,懷孕是真的,還是假的。汪小姐發恨說,等徐總進來,我倒要問一問了,蘇安有啥資格,對我指手畫腳。阿寶說,去一趟常熟,就有了身孕。汪小姐說,關蘇安屁事,真是好笑,還好意思叫我去紅房子,十三點。此刻,李李進來,烏雲滿面,隨手關緊房門。汪小姐說,徐總呢。李李說,服務員講了,徐總的車子,一直停門口,兩個人上車就走了。汪小姐氣極說,看到了吧,我當初太相信李李了,徐總有多好,做人熱情,樣樣好,現在呢。李李說,啥,我根本一句不響,只記得有一種人,不想帶老公,非要自家散心,要放鬆,現在好了,松出大事體了。汪小姐不響。阿寶說,吃了交杯酒,發了脾氣,最後,吃癱了,攙進樓上的房間裡。汪小姐說,就算我懷孕,有啥呢,我有老公,正常呀。阿寶不響。李李說,這天下午,大家集中到天井裡聽彈詞,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為啥不露面。汪小姐說,男女坐到樓上,關緊房門,一定就是做呀。李李不響。汪小姐一笑說,老實講,這天我呢,最多讓徐總抱了一抱,香了幾記,這就懷孕了,笑話。李李不響。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後來嘛,後來就是聽唱片,吃茶,談談呀。阿寶不響。汪小姐說,現在我再一次宣告,我懷孕,是私人事體,我本來就想生一個。李李不響。

汪小姐說,我可以老實講,到常熟之前,我身上已經有了。阿寶沉吟說,有了身孕,硬要吃白酒,這不大像。汪小姐悶一陣說,我老實講可以吧。

阿寶不響。李李眼睛看臺面。汪小姐說,我跟宏慶,已經辦了假離婚。

阿寶不響。汗小姐說,主要是為了懷孕,不影響宏慶的職位,辦了假離婚,立刻也尋人假結婚,是宏慶託了人,讓我跟一個新老公,開了結婚證,三方約定,講起來是結婚,肉體不可以接觸,登記這天,辦事員面前,我跟新老公,只拉一拉手,然後我遷進對方的戶口裡,宏慶付新老公費用,百分之三十,等到小囡出生,報進對方戶口,再付三十,然後,我就離婚,再跟宏慶恢復婚姻,我跟小囡的戶口,再遷回來,餘款全部付清。李李不響。汪小姐搖頭說,結果呢,辦定了協議,領了結婚派司,醫院裡查出來,我是假孕,怪吧,一場空歡喜,宏慶就緊張了,因為跟新老公的協議,一年為限。阿寶笑笑。汪小姐說,這種事情,我真不想講,別人當笑話聽。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懷孕泡了湯,宏慶就跟新老公打招呼,耐心等一等,協議再拖一拖,新老公,宏慶的駕駛員介紹的,鐘錶廠下崗工人,會武功,脾氣好。阿寶說,名字叫啥。汪小姐說,登記這天,宏慶,駕駛員陪我,戶口遷進新老公的地址,所有階段,我一聲不響。阿寶說,新老公地址,是啥地方。汪小姐說,蘇州河旁邊,莫干山路。阿寶說,慢,新老公叫啥。汪小姐說,叫小毛,做工廠門衛,有啥不對吧。阿寶說,名字呢。汪小姐說,只看了一眼結婚證,我忘記了,駕駛員叫新老公小毛,我就叫小毛。阿寶說,小毛講啥。汪小姐說,我告訴小毛,情況有變化,再次懷孕時間,講不準了。小毛講,阿妹,不要緊,一切好商量,無所謂的。

三個人悶聲不響。李李說,講得漏洞百出,假離婚假結婚,對外面保密,這我可以理解,到常熟之前就有了身孕,明顯是說謊了,具體真相是啥。汪小姐不響。李李說,為啥蘇安會吵上門來,關鍵部分,一句不肯講。汪小姐不響。阿寶說,也許蘇安的眼睛尖,我以前的老鄰居,紹興阿婆,只要看一眼女人家的走相,身架,就可以明白,究竟是私帶黃金,還是懷孕。李李說,如果蘇安是這種老妖怪,有這種眼火,可以到紅房子坐堂了。阿寶笑笑。李李說,蘇安的訊息,肯定是徐總透露的,徐總的訊息,是啥人講的。汪小姐悶聲不響。李李說,這是瞞不過去了,這種坍臺的事體,要是讓宏慶曉得了,我等於是拉皮條了,帶壞別人的老婆,領了良家婦女到常熟,胡天野地,宏慶就是抽我兩記大頭耳光,也是應該的。汗小姐嘆氣說,啊呀,現在我開始老實講,可以了吧。李李不響。汪小姐說,懷孕是一場空歡喜,到常熟前一天,我再去檢查,醫生看了看講,已經看見,我又有一粒優質卵子,要我努力,我現在,等於講到個人隱私了,當時,宏慶也一直去看男科,因為數量不足,醫生講,這一次不足,下一次,也可能提高,老婆一畝三分田,老公要認真種,多付體力勞動,以前老毛最高指示,每個人,要自覺自願,做播種機,做夫妻,只要認真種田,就有好收成,醫院回來當夜,馬上就種田,壞就壞了“接下來”三個字,當時我想了,我這樣一個弱女子,結婚,離婚,結婚,我已經三趟了,眼睛一霎,我拿了三本派司,上海人講,我已經“兩婚頭”了,我心裡煩,到了夜裡,我還要配合,跟宏慶插秧,種稻,我等於是犯法,等於是過婚外性生活,我等於軋姘頭,我褲帶子松,真是作孽,因此,我思想活了,也想去外面去放鬆,結果蠻好,放出了大事體。李李說,講得對路了。汪小姐說,舊老公,離了婚,新老公,又不作數,我到了常熟,當時對徐總的印象,是不錯的,要吃就吃,想醉就醉,結果呢,弄我到樓上去休息,醒過來,幫我漶了浴,糊里糊塗,兩個人就做了這樁事體。

李李咳嗽一聲。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從常熟回到上海,壽頭宏慶,還是振興“農業八字方針”,以農為本,開荒種稻種麥,搶種插秧,單季稻,雙季稻,夜夜深耕,弄得我昏頭昏腦,一個月後,肚皮有苗頭了,有了。宏慶的檢查報告出來,數量也是達標,我這就煩難了,不上不落,跑到玉佛寺裡,幾次許願,求求菩薩保佑,一次走出廟門,請一個瞎子算八字,瞎子皺眉頭想了半天,吞吞吐吐講,目前形勢,大告不妙,瞎子居然明明白白看見,有兩條蛇。阿寶說,是假瞎子。汪小姐說,講是“開天眼”,明明白白,看見有兩條蛇,盤緊一隻蛋,比較複雜。我當時一嚇,因為宏慶與徐總,同樣是屬蛇。瞎子講,一般情況,是蛋殼一破,兩條蛇遊走,或者其中一條蛇,一大口吞進了蛋,連帶對方這條蛇,也統統吞進肚皮裡,世界也就太平了,但是目前,這隻蛋,過於大了,殼相當硬,兩條蛇搶來搶去,吞不進,吃不落。我問,蛋是啥意思。瞎子講,蛋,就是目前一樁大事體。我一嚇講,有啥解決辦法吧。瞎子講,如果主動敲破了蛋殼,世界就太平了。我心裡一抖,懷孕得來不易,要我去流產,不答應,我付鈔票離開,回到房間,宏慶得知懷孕,殷勤周到,新老公也馬上來電話,恭喜我懷孕,老三老四的腔調,要我細心保胎,多吃營養,我表面笑,心裡虛,現在想想,我到常熟,是貪酒貪色,眼淚朝肚皮裡咽。

李李不響。服務員開門想進來。李李一揮手,門關緊。汪小姐說,我就跟徐總通電話,講明我懷孕了。徐總無所謂,笑了笑,只講徐家彙房價漲跌情況。我就氣了,摜了電話。隔了一天,蘇安就來電話,一隻接一隻,打過來罵人,先講我詐騙,後來逼我去紅房子,我氣傷心,決定不睬,不接電話。接下來,蘇安就不響了。徐總還算好,幾次約我碰頭吃飯。

我只恨蘇安,想當初,就是吃了蘇安一杯酒,拿我擺平,讓我昏頭,讓大家看笑話,看我羊人虎口,昏倒樓上,我等於是脫光了送貨上門,一鈿不值,這一次,蘇安翻了面孔,我總算明白,姓蘇跟姓徐的,穿了連襠褲子。

汪小姐講到此地,拿出紙巾揩眼淚。李李說,蛋要是敲破了,宏慶就疑心,如果保蛋,蘇安每夜睜眼到天亮,真要是徐總的骨血,接下來官司,遺產,名分,潮潮翻翻。汪小姐不響。阿寶說,照阿婆的紹興話講起來,這就叫“賤胎”。汪小姐趴到檯面上,當場就哭。

這天下午,康總陪了三位老總,趕到崑山,談定了生意,主方設宴招待,飯後進K房消遣,陸總先是醉了,斜到沙發上,閉目養神。少爺擺上水果,白裙小妹開了酒。陸總毫無知覺。媽咪領來十餘位紫裙小姐,魚貫進入包房,排隊立齊,陸總醒了,講北方話說,我先瞧瞧,哪位是大美女。大家不響。陸總走到小姐隊伍前,一個一個細看,笑眯眯看定一個,握手問候,熱情擁抱,哈哈哈哈,笑容滿面,拍拍抱抱。小姐素質高,見過各樣世面,面對熱情過分的客人,自然配合。一個哈哈哈,一個吃吃吃,笑聲一片。十餘人抱完,陸總等於首長檢閱,深情問候說,小姐們辛苦了。小姐齊聲道,老總辛苦。陸總一一細看,退後三步,軟聲說,哪位美女想上床,自個兒站出來。隊伍裡有五個小姐,一個接一個,羞答答朝前跨出一步,姿態姣妍,笑容可掬。陸總不響,大家不響。也就是此刻,陸總忽然退後了兩三步,面色由笑變兇,變為猙獰,只半秒鐘,怪叫一聲說,都給我滾,什麼狗屁美女,什麼小姐,歪瓜裂棗,真他媽差勁,都他媽的滾,通通滾蛋,滾出去,全部滾出去,滾出去。康總當時一嚇。

陸總身材矮小,最後幾聲喊叫,藉助兩手動作,魂神飛越,拍手拍屁股,用盡了渾身力氣,蹲到地上,喉嚨嘶啞,痛心疾首。媽咪嚇得低到塵埃裡,小聲說,出去出去,快。小姐低了頭,蛇一樣快速溜走。媽咪轉身賠笑,講北方話說,這位大哥,別那麼大聲成嗎,我膽JIM,。陸總上去,一把抱住媽咪,笑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怎麼了,我可以啊。媽咪掙扎,拉一拉肩帶說,小姐還要不要了。陸總說,要呀,趕緊帶過來呀,趕緊的。陸總退後一步,向媽咪深深鞠躬說,真是對不起了,給您添麻煩了,勞駕您了,請再邀請一些小姐過來嘿。媽咪七葷八素,心事重重出去。

大家不響。陸總嘿嘿一笑說,小妹點歌,點《北京一夜》。大家不響。

音樂起來,京字京韻。此刻門外,媽咪領來十餘位小姐,見陸總唱歌,縮頭靜候。陸總拿了話筒,腳一頓,並不顧忌音樂節拍,用足丹田之氣,高聲唱道,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把酒高歌的男JL/是北方的狼族/人說北方的狼族/會在寒風起/站在城門外/穿著腐鏽的鐵衣/呼喚城門開。

以上歌詞,有男聲女聲,高昂難唱,但陸總句句唱到,五音不全,情緒徹底投入,身體一伏一仰,聲嘶力竭,唱得最後蹲於地上,幾乎咯血。

大家不響。康總覺得,面前就是一個狼人,一個惡魔,喊到極點,唱到身體四分五裂,五臟六腑崩潰為止,就像電影,胸口穿出一團黏液,喉嚨伸出一隻怪手,暴露獠牙,朝天長嘯,也不覺奇怪。一曲結束,陸總大汗淋漓,接過小妹的毛巾。媽咪帶了十餘名小姐,再次進來排隊。陸總冷冷一看,揮手輕聲講一個字,滾。媽咪怨極,回身對小姐說,出去。小姐連忙出去。媽咪說,這位大哥。陸總不耐煩說,幹嘛呀,趕緊再帶人進來呀,廢什麼話呀。媽咪只好出去。這天夜裡,媽咪一共帶進四批小姐,全部讓陸總趕走。旁邊古總,臺灣人林先生等等,笑眯眯看戲。康總走近古總,低聲講北方話說,這位陸老總,脾氣夠怪的。古總講北方話說,一回生兩回熟,這主兒,每回一喝高,就這德性,嚎幾個歌兒,撒個歡兒,要的就是這股勁兒,有啥法子呢,他好這一口兒。到了第五批小姐進來,康總實在看不過去,為陸總,古總等人,請出幾個小姐。陸總回頭一笑說,嘿,真是好,個個賽天仙,美人兒,快請,請吧您哪。陸總做一個一個邀請手勢,特別高興,陪了康總,一一殷勤安排小姐落座,拉過每位小姐玉臂,搭上客人肩頭。有位小姐抽回手來,陸總微笑,再次上前,將玉臂擺正。氣氛也就緩和。最後,陸總拖了一個小姐,退回隊伍。康總說,嘿,這是給您選的,幹嗎,再這麼折騰,我可走了。陸總說,別介,我已經有了。康總說,哪個。陸總說,小妹呀。康總說,小妹是小妹。陸總說,我喜歡。此刻,跪在茶几前的小妹說,陸總,我的工作,不是陪客人,是為大家點歌倒酒水的。陸總微笑說,丫頭,我就是喜歡你,過來。

小妹跪於茶几前不動。陸總變色說,那你就滾,趕緊滾,滾出去。小妹低下頭來。此刻,古總摟了一個黑裡俏小姐說,小妹,陸總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也就是陪著說說話兒,小費要吧,快。小妹勉強起來。陸總說,乖。我就喜歡這丫頭的白裙子。媽咪見狀,鬆一口氣,帶其餘人馬離開。陸總對小妹說,過來,先跳個舞。小妹勉強走到電視機前。小妹的裙子,經陸總一提,康總也覺得好看,蓬鬆的白顏色,像舊時舞裙,康總去年去美國,為女兒買的禮物,其中一款Forever 21白裙子,才三十二美金,但是優雅。音樂一直響,陸總與小妹跳舞,表情舒展,功架保持距離,合乎禮儀。大家放下心來,各自與身邊小姐講講談談,猜骰子,吃酒。

康總剛剛定心,康太來了電話,康總避到走廊裡接了。康太說,夜裡三個太太,約汪小姐吃飯,想得到吧,結果衝進來一個女人,跟汗小姐大吵大鬧,原來這個汪小姐,已經讓常熟的徐總,弄大了肚皮,必須要打胎了。康總一嚇說,真的假的。康太說,三個太太,全部跟我通電話,具體說法差不多。康總說,要是宏慶曉得,這哪能辦。康太說,是呀是呀。

康總說,不要外傳,到此為止。康總掛了電話,靠到走廊裡發呆。康總與宏慶多年老友,無所不談,現在事關男女,事關懷孕,事關面子,如何是好,這是男人講不得的事體。康總想象不出,宏慶得知後,是大發雷霆,追問不休,還是沉默無語。眼前的走廊,互相交匯,錯綜複雜,金碧輝煌,華燈耀眼,像是皇朝巨大後宮,一隊一隊小姐,統一紫裙,玉頸香肩,一樣的胸,一樣的腿,媽咪帶領之下,有如奔赴寢宮,接受皇帝龍恩的紅粉隊伍,也像是一支一支奔向前線的娘子軍隊,耽於聲色,穿梭於四通八達,鏡子一般的幻覺迷宮中,無疑是人間幻景。康總木然回到K房,燈光已經調暗,音樂輕幽。沙發上,男男女女,剛吃了洋酒,吃水果,講葷素笑話,猜大猜小,悶罐裡的骰子,骨碌碌碌打轉,一次次扣玻璃檯面,哐哐作響,興奮之後,容易倦怠,現在成雙做對,相擁休息。電視牆的一側,陸總與小妹還是跳舞,跳了快四,跳慢三,最後是慢兩步,小妹雙目緊閉,相貌柔和,白裙更為素淨。陸總前趨,小妹後讓,不知不覺之中,越跳越慢,一直跳到牆壁角落,小妹慢慢嵌進簾布深層,陸總背身朝外,顯得高大,小妹在裡,已經弱小,露一對金蓮,兩側裙邊,遮擋了身體。慢舞,已慢到陸總身體停擺,停止,不再妄動一動。從康總的角度看過去,這場長舞,最後舞到了小妹消失,剩下陸總沉默的背影。陸總像是為開初種種怪異舉止,尋求彌補,養氣吐納,面壁思過,兩個人像是羽化遁離,牆角落裡,只留了一個懸掛陸總衫褲的三腳衣架。看到此地,康總苦笑,穩坐沙發,身邊的小姐,鬆一口氣說,老公,太關心朋友了,電話太忙了,現在定心休息。康總不響。小姐遞過毛巾說,生意實在緊張,對吧。康總笑笑,看一眼周圍。小姐側過身體,酥胸洶湧,靠緊康總髮嗲說,不要偷看別人呀,人家萬一做點啥,難為情的。康總說,嗲煞人了。小姐笑笑,玉臂從康總胸口溜滑過去,籤一塊草莓,送到康總嘴裡。小姐說,老公,工作歸工作,休息是休息,電話不許接了,身體要緊。康總笑笑不響。小姐說,老公做啥生意呢。康總說,我啊,是倒賣軍火的,賣原子彈的。小姐說,瞎講有啥好講的。康總說,妹妹啥地方人,上海話,講得可以嘛。小姐說,猜猜看。康總說,我猜不出來。小姐說,此地是崑山。康總說,等於是上海呀。小姐說,教我講上海話好吧。

康總說,學講上海話,三個字比較難。小姐說,三個字,一定是三字經,開口罵人,難聽的,此地是三好文明單位,有禮貌,講規範。康總說,上海話“一隻碗”三個字,講講看。小姐講了三遍,齜牙咧嘴。康總說,上海人講,嘴型基本不動。小姐再試,最終一嗲,倚到康總胸口說,講得出汗了,實在講不來。康總說,舌頭要請師傅捻一捻。小姐說,啥。康總說,八哥鳥的舌頭要捻,上面有一層硬殼,捻脫之後,就會講了。小姐拍了康總一記說,十三。康總不響。小姐說,做上海女人,有意思吧。康總笑笑。小姐說,前天,碰著一隻上海妖怪。康總說,妖得過這位陸總吧。小姐說,是講女人,我陪客人唱歌,開心熱鬧,外面忽然衝進一個上海女人,拖一個客人就走,看上去,最多也就是個姘姘,做小老婆也沒資格,還想裝大老婆的腔調,真好笑。有個客人講,阿嫂,先坐一坐,吃一點水果,唱幾支歌再走。女人發脾氣講,這種不清不爽的齷齪地方,我哪裡坐得下來,要是坐下來,就生齷齪毛病,我絕對不可以坐的。康總笑笑。小姐說,老公,聽聽看,天底下,有這種十三女人吧,有這種垃圾吧,講句老實話,此地多少乾淨,齷齪啥呢,這隻女人,比我乾淨啥呢,每天的個人衛生,有我做得清爽,有我到位吧。康總不響。小姐說,我一看女人這隻面孔,就是蝴蝶斑,白帶過多。小姐攀談到此,康總一直笑笑不響。

康總一直是考慮,躊躇,是否暗示宏慶,但也是難。此刻,牆角里的陸總,讓開了身體,白裙子小妹從暗裡鑽出來,像是生氣了,低頭快步走出房間。陸總轉過身來,燈光暗,看不到陸總表情。康總一拉身邊小姐說,去呀,上去招呼陸總。小姐渾身一抖,縮緊頭頸說,我不要,我不要,我嚇的,這種妖怪男人,變形金剛一樣,我吃不消的。康總打算起來,手臂讓小姐抱緊,動彈不得。與此同時,陸總拉開了包房門,一直朝外張望。康總初以為,是等白裙子小妹進來,發現陸總笑容滿面,尋花覓蕊,對每個經過走廊的小姐,頻頻招手。常有小姐零星來往,尤其幾隻房間,同時有熟客,小姐忙於敷衍,見門內有男人招手,立刻就笑。此地並不是同樓陌生居民,不是冰冷馬路,是天堂社會,大同世界,男女相見皆笑,滿面春風,娟媚可人,也因為記憶模糊,以為是從前江湖恩客,也就讓陸總拖了手,走進來,進來就關門,發覺眼前,只是一個熱情過頭的陌生男人,為時也晚。陸總笑容滿面,鞠一躬,立刻抱緊了小姐跳舞,旋轉舞動,不依不休。一直舞到小姐頭暈目眩,舞到發昏章第十一,回過一點心神,陸總已經開了門,執手為禮,躬送小姐返回走廊。這種開門招手,拖進來跳舞,禮貌送別,再招手,帶進來跳,再歡送的重複做法,等於讓康總看一組快鏡頭,目不暇接,看得身邊的小姐,一樣七葷八素,眼花繚亂。小姐說,這副樣子像啥。康總說,啥。小姐說,電視裡,有一種嚇人的非洲長毛蜘蛛,躲到黑洞裡,頭頂有一扇小門,只要外面有動物經過,門一開,拖進來再講。康總大笑。小姐說,這隻男人,是真正的寶貨,胃口太大了,太怪了。康總笑笑,眼看陸總不斷帶小姐進來胡調,轉圈子,小姐的裙襬,時隱時現,有的驚叫,有的發癢,有的風騷,最後南陸總恭敬送出,鞠躬,笑容滿面,直到白裙小妹進了房間,陸總才靜下來,回到沙發,與小妹並排坐定,你儂我儂,情話無數。K房的風景,此夜因為有了陸總,註定是特別。康總鬆了一口氣。

眾人消磨到半夜一點半,起身離開,走到外面,陸總滿面疲倦,也意猶未盡,開口請古總,臺灣人林先生等等朋友,先回酒店。古總講北方話說,你們幹嘛呢。陸總講北方話說,有事兒跟康總商量。於是大家上車先回。陸總與康總,立於會所門口。陸總說,咱倆坐一會兒。康總講北方話說,商量啥呢。陸總說,今晚我失禮了,鬧騰不停是吧。康總說,沒關係。陸總說,坐會。陸總蹲到旁邊臺階。夜風有點冷。康總說,要不,去附近吃個夜宵。陸總說,別介,就坐這兒,煩勞康總大駕,真是過意不去。康總笑笑。陸總說,說白了,我是等一個人。康總說,啊。陸總說,就是小妹,白裙子的。康總說,酒還沒醒哪,小費已經給了,已經結束了,其他人都走了。陸總說,不瞞康總,我已經愛上了這丫頭了,我得等她下班。康總不響。陸總說,小妹跟我講,兩點換衣服下班,我可以等。康總說,小妹真的好嗎。陸總說,真是好,我什麼女人沒見過,心裡明白,今兒我碰到小妹,那種好感覺,十幾年沒有了。康總不響。陸總說,我是肺腑之言,綜合感覺,總體的感覺。女人,我要多少,不會看錯。康總不響。陸總說,如今什麼世道,有什麼誠信親情可言。康總不響。陸總說,家族企業,我都看透了,我可以完全墮落,一直找這感覺,一直找不見,沒想到,這回來南邊,碰見了小妹,讓我回到少年時代,我得耐心等她下班。康總看錶不響。陸總說,不瞞您講,剛才說是跳舞,我倆已經做過了。康總不響。陸總說,我得跟小妹好好談談,我不是隨便人,我得娶她。陸總說到此地,落了眼淚。康總拍拍陸總肩膀。陸總說,她可是冰清玉潔,真是個天使,我是魔鬼,我服了,繃不住了,我得問她以後的打算,好多問題要問,要談。康總不響。陸總說,這個丫頭,是女人裡的“至尊寶”,天九牌裡最大,大小通吃,我實在沒辦法了。康總笑笑。這一夜,兩個人在風頭呆坐到凌晨三點半。但小妹始終不露面,到三點三刻,康總拉陸總起來,仔細問了保安,方才曉得,會所共有兩個後門,一部分小姐,包括少爺與小妹,習慣走另一扇後門,容易打計程車。保安說,人員流動厲害,兩位老闆,是少了鈔票,還是手機,是哪個房間的小妹,姓啥,工號多少。陸總搖搖頭。康總與陸總再立了五分鐘,不見人影,無奈坐計程車回去。一路無話,走進房間,天上起了朝霞,一點一點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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