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2 / 6)

“難道他還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靜了,於是覺得世界已經寂靜了。她覺得周圍落著黃色雨,水滴傳出單調的、寂寞的聲音來。她覺得身上沾了汙泥,她努力移動,想擺脫這汙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悶。她聽見有單調的、淒涼的鐘聲,最初好像是房內底鐘聲,後來就變成了不在什么地方卻在空漠中響著的鐘聲。覺得是蘇州的鐘聲時,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溫柔;鐘聲--模糊的,然而確然存在的--在空漠中響著時,她心裡突然安靜。她覺得,她已經在沒有注意的時間裡擺脫了那可怕的汙泥。她依然在凝視著汪卓倫。那種嚴肅來到她底臉上。她懂得了,並且承認了江卓倫底眼光所說給她的。“是的,我不再說什么了!我一無遺憾。我丟得下這顆心!”她想。

“淑華!”汪卓倫,在蔣淑華底沉默裡,有了恐怖,企圖否認他所承認的,喊。

蔣淑華看著他。在嘴邊露出了安靜的笑紋。

“要水嗎?”

蔣淑華看著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倫溫柔地說。“我不會再尋找什么另外的東西的了,淑華,我不會的!”他加上說,回答著她底眼光--他以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這個。

蔣淑華明白地在喊她,輕輕地點了頭,看著姊妹們。然後她軟弱下去--

姊妹們走到床前。蔣淑華悄悄地死去了。於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來,但汪卓倫無聲,他伸手蓋住了蔣淑華底冷了的眼睛。證明了她確實已經離去,他在大家底哭聲中站起來,走進了前房。他開啟帳子,看著酣睡的小孩。

“現在她去了,我們什么也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聲音來。

蔣淑華死去的第三天,爆發了蘆溝橋事變。汪卓倫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號重新到部辦公,不感覺到這個事變,這個席捲全國的猛烈的潮流有什么意義。從七月到八月,汪卓倫消沉地沉默地到部辦公,晚上回來照護小孩,並整理蔣淑華底遺物。蔣家姊妹們和少數的幾個朋友替他痛苦,常來看他,但他並不需要這個。他希望孤獨。他希望一個人坐在房裡,坐在燈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慮怎樣消磨他底剩餘的生命。他懊悔財產底散失,因為假若有錢他便可以一個人帶小孩到什么一個鄉間去。他記得蔣淑華底話:“我喜歡鄉下。”--但現在他必須工作下去,償還債務。在南京底普遍的擾動中,他淡漠、沉默,認為自己和這個世界除了金錢底債務和為父的債務以外再無牽聯;但同時他高興這個世界底擾動,高興這個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興它底徹底的毀滅。

上海戰爭爆發,政府頒佈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緊張,充滿了預測和謠言。從七月到八月,人們是在懷疑中,懷疑戰爭是否會實現;但八月十三以後,人們就開始逃難,或準備逃難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轟炸:模範監獄、國府、和車站附近中彈,南京全城慌亂--有人往鄉間走,有人往內地走。最初是少數富有的人們,然後是公務員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們。南京底人們三十年來逃亡過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孫傳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戰爭。但他們每次都又回來了,重新彌補、締造他們底生活。在動亂的時代,他們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們是不相信仇敵底決心和他們底民族底決心的;他們以為這次還是會和以前每次一樣,不久就又回來,彌補創破了的,締造毀壞了的,照舊過活下去的。他們這樣想是當然的,因為在他們底生活沒有改變的時候,他們底心是不會改變的;直到遙遠的後來,他們底心還是沒有改變,以頑強的力量,他們在異鄉締造了臨時的南京生活,他們以為是臨時的。凡不是自願從南京出走,凡是被迫從南京出走的人們,是直到生命底最後,還渴念著故鄉,在懷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變成無上的歡樂的。從南京出走以後,青年們是佔領這個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慘澹地經營了的產業和祖墳的人們,是被剝奪了一切歡樂了。所以,在他們,這些慘澹地經營著生活的人們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這次的毀滅底巨大、持續與頑強時,他們便明白了這次的離開南京是什么意義。半個月不到,老人們底論證,孫傳芳時代底慘悽的暗影,從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掃蕩無遺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動所掃蕩,被愛國的情緒所掃蕩,被強烈的、孤注一擲的青年們所掃蕩。

八月到九月,空軍出動,軍隊出動,青年們出動;市民們不絕地向內地流亡。在中國展開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透過著兵士,透過著車輛,透過著流徙的隊伍,透過著青年們。政府被主張投降的漢奸們所包圍,抗戰底領導者以頑強的力量克服這個包圍;流徙的人們,出動的人們,普遍全國的新異的興奮和堅強的意志支援著政府底領導者衝出了這個包圍。從現在起,這個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來南京。二十二日,蔣少祖夫婦來南京。大家準備去漢口。但汪卓倫安靜,淡漠,從未想到他有重新締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經過激動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內地出發的熟人們,每天被蔣淑珍們苦苦地勸慰,但不想動:不覺得在他周圍進行著的一切對他有意義;更沒有想到他有被這個激動捲去的可能。他覺得現在有兩個絕對對立的世界存在著。一個是他周圍的一節,一個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輕蔑、虛無,站在激動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調他代理某艘魚雷艦底艦長,並且限三天以內到任,出發。他即刻上了辭呈。他底這個舉措被斥為怯弱與臨陣脫逃,沒有被允許。但他並不以怯弱與臨陳脫逃為羞,相反的,他覺得高興。他很簡單地覺得被這個世界如此斥責,就是證明了,他對蔣淑華的堅強的愛情--覺得高興。晚上他經過激動的街道--炎熱的街上擠滿了人,在聽播音機--回到家裡。

他走進門,透過院落,輕輕地嘆息著,解開了上衣,他發現房裡有人在走動,在他走近房門時,蔣淑珍興奮地跑了出來。

“我們等你多久!”她說,眼睛發光。但看見了汪卓倫底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裡,嚴肅地看著他。他向王定和點了頭,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後坐下來。

王定和和蔣淑珍沉默著,看著他,要求著他底聲音或動作--他覺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靜,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並且堅決,地相信,他們應該順從他。

“你,還是不決定嗎?”王定和以顫抖的低聲問,欠著上身,燒著煙。“或者你決定,在危急的時候一定離開?”他問。“我沒有決定。”汪卓倫低聲回答;渙散,無興趣,不願談話。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決定後天送淑媛到漢口去。我在上海的東西,是完全丟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漢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菸,冷靜地說,但面頰突然強烈地顫抖。汪卓倫嘆息,看著他。

“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們一兩個人,我服從政府。”王定和說。“你們部裡有新的訊息嗎?你不可以辭職,和我們一道去嗎?牧生、蒲生,都準備走的,部裡遣散--我們總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來幫忙。”王定和說,看著他。“我們是軍事機關。”汪卓倫回答。

“卓倫,這樣固執!張心如不也是海軍部的!”蔣淑珍焦躁地說。

汪卓倫閉緊著嘴唇。

“逃到後方去?”他突然用怪異的聲調。

“逃難啊,卓倫!”蔣淑珍說。

“是的,避難--”他說,停頓,凝視著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難的,有的人卻避不了難。我不想離開--”他說。他底意思是說,他喜歡災難:因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災難了。同時他想到他辭職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話,他到哪裡去呢。在辭職的當時,他是並未想到他要到哪裡去的;他很覺得,對這個世界,他底責任是冷漠地站在旁邊。“那么,現在可以想想,我究竟應該怎樣?但是因為我不希望一切東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說。

“部裡不許么?”

“部裡是沒有能力不許我的。要走,我還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頓,以發亮的眼睛凝視著蔣淑珍。“--你們是應該走的,因為你們有家庭兒女,你們要過活。還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為他們根本是投機取巧,苟且偷生的東西,他們沒有價值!”他說,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們走了,他們走了,那么,留下這座南京城給我!不走的人要保衛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們底祖墳,幾百代人生活下來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衛南京城,就對不住祖先!假若是臨陣脫逃,投機取巧的東西,就沒有資格再在南京,將來也沒有資格回到南京!他們底兒女要替他們羞恥!--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們羞恥!”他說,激烈而流汗,站起來向著窗外。

“我說了些什么?是的,是這樣說!”他想,“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服從命令!”

蔣淑珍覺得他在罵她,不安起來。

“是的--我們這些人是可憐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羞愧地說,聲音裡有眼淚。

“我沒有講你,姐姐。”汪卓倫誠懇地喊,向著她:“我怎么能夠講你們呢?”

“我不同意你底話,你要知道實際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說。

“豈有祖墳是守不住的!我贊成戰爭延長!我贊成轟炸,轟炸,再轟炸!我贊成一個大大的毀滅,毀掉一切麻木不仁的東西!毀掉一切髒臭的東西,南京需要徹底的洗刷!中國人應該為兒孫著想!”他說,走到桌邊,轉身看著王定和。

他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他未曾想到這種激動是可能的,因為在蔣淑華死後,他所派給自己底以後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戰爭爆發以來,他從未想過這個戰爭有什么意義,但現在,在這種嚴厲和激動中,他明白了戰爭底意義;明白了轟炸、軍隊、流徙的人們,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對於他有什么意義。

“我把孩子託給你們好不好?”他憂鬱地問。接著他說了一切。

“那么,現在我決定去!”他說,“在平時,艦長是一個肥缺,但現在他們卻用得著我!”他憂鬱地笑,抬起頭來。“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蔣淑珍問。

“是在打仗啊!”

“那么你怎么辦?怎么辦?”

“孩子託給你,好嗎?”汪卓倫溫柔地、堅決地說。“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辦?怎么辦?”蔣淑珍站起來走到桌邊。

“去打仗啊!”

“你會打仗么?真的?不騙我!可憐要是淑華在,不會讓你打仗--”蔣淑珍說,突然明白了他們所說的事情是什么意義,哭了起來。

汪卓倫下頷顫抖,憐憫地看著她。

“我自然會打仗的。”他嘲諷地、悲哀地說。

王定和長久地凝視著他,突然站起來,皺眉,眼裡有淚水,臉打抖。

“我很慚愧,卓倫。我想到我丟掉一點,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會忘記今天。”他說,難看地笑著。汪卓倫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子在眼淚中笑著這種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內出發,孩子交給你們。--那么,我底生命便再無什么價值。”汪卓倫低聲說,覺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覺得自己明白了過去、現在、未來,並且明白人世底一切愛情、友誼、希望和失望。汪卓倫皺著眉,靜穆地向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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