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2 / 6)

然而孫松鶴是嚴謹的人,他從來沒有向別人提過他底過去的工作,現在也只簡略地提了一點點。蔣純祖完全明白了,有些驚動,看著他。孫松鶴說,他近來想到了生與死的問題。他說,死去的人,是不能復活的了。於是他們沉默。“對不對?”孫松鶴問,在嚴重的心情裡,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不能回答的。但蔣純祖竟然回答了,由於他底雄心,他回答說:死去的人,是能夠復活的。

“你帶了書來沒有?”

“帶了不多。”

“聽說你弄音樂。你怎樣?”

“很難說清楚--”蔣純祖說,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時候都能抓住一點什么--不會感到這種--空虛。”孫松鶴笑,他底下頜打顫。

“不然。我現在還不能證實,我是不是已經完全毀滅,--我告訴你罷,我弄得一塌糊塗,為了一個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鄉下來的!”蔣純祖說,激動起來了。

這種談話,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沖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帶來的矜持的情緒,造成了一種痛苦的、羞恥的感覺,使蔣純祖臉紅。當他說:“我現在還不能證實我是不是已經完全毀滅”這句話的時候,他意識到他是虛偽的。他覺得這是對嚴肅的人生的一種離奇的侮辱。當他激動起來的時候,他獲得瞭解脫,談話活潑了。

“我想證實我是不是已經毀滅了,這是很簡單的!”他熱情地說,伏在桌上,看著朋友。“我是單獨一個人從上海逃到南京,又從南京沿江北逃出來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經歷!到南京的時候,正是失陷前兩天的樣子,我找不到一個人,我想我應該冷酷,那也可以說是生與死的問題!”他熱情地笑,於是他詳細地向孫松鶴敘述。在這種時候,他底表現的能力是非常的強的。他講到武漢,講到音樂,講到戀愛的心情,講到道學的思想--講到黃杏清和傅鍾芬。隨後他講到高韻,王穎,張正華;他比較這一切人。“我做著這個夢一直到重慶,我不再承認一切傳統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覺得我是對的。於是我忘記了從南京逃出來,在曠野裡所遭遇,所抱負的一切--我心裡首先是有一個最冷最冷的東西,隨後就有一個熱得可怕的東西,在冷的時候我簡單地看到生與死,我覺得自己有力量,在熱的時候我溶解了,於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著怎樣沉重的鎖鏈,漸漸地我變成孤獨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謂自由,便是追求虛榮和享樂,我開始了。我從我底姐姐們騙到一些錢--是的,我突然覺得我講自己像講著別人,這是可笑的!”他說,笑了兩聲,凝視燈火,沉默了。他聽見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聲。

“你說吧!”孫松鶴說,抽著煙。

“這裡多么靜,多靜啊!”蔣純祖說,抓起一隻煙來;“當人們不再相信一切傳統的時候,人們便得當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對革命,對自己的輕信;還有可笑的,是我們都從書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書本式的自由,戀愛是書本式的戀愛,道德又是書本式的道德--幾乎我底一切動機,都是從書本里找到根據的,高爾基底那篇小說你看過吧,那是說,一個姑娘引他到草原裡去,實際的一面是很簡單了。他卻要照騎士文學的方式去做,那個姑娘假裝暈倒了--大概是這樣,他卻拿帽子去弄水,企圖先救醒她,然後再說:我愛你--他弄水回來的時候那個姑娘卻坐在那裡看著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後,那個姑娘成了母親,他們在一隻輪船上遇到。於是;他們互相感謝--這是一種,我底又是一種,題目也可以和這篇小說一樣,叫做幸福--我有錢,我便開始了,但又不是資產階級式的--你知道戲劇界底情形吧?”他笑著問,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裡面一大半是投機家,一大半是掮客!”於是他猛烈地攻擊戲劇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藝術,那些文化的時候,我簡直要發抖--當然,自己底弱點是完全暴露了!但我底生存是和他們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們裡面生,也絕不在他們裡面死,正如我不在糞缸裡面生,也絕不在糞缸裡面死!對於人生的不同的見解,一個追求虛榮的女人,放蕩而黑暗的生活,這一切使我永遠不能解脫了!你有過戀愛的經驗吧?”他問,企圖使朋友說一點話。

“沒有。”

蔣純祖激動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種多么痛苦,多么昏亂的生活啊!這裡--是這樣的靜!”

“怎樣呢?”孫松鶴憂鬱地問。顯然的,蔣純祖底這種強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個結論。

“我說得太多了--你,怎樣的問題?”

“沒有什么,”孫松鵬幾乎是冷淡地說。他很久地沉默著,抽著煙。他想,蔣純祖,能夠表現出這一切震動和誘惑來,必不會理解他底孤獨和空虛。他看出來,蔣純祖底熱情在這裡是特別華麗的,而對於他,最痛苦的,是單調地重複著的、冷淡的、空漠的那個生與死的問題。他問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於自己底或別人底錯誤,這都一樣--假如一切已成為命運底某種不幸的謬誤,假如時代遺棄了他,他也不再感覺到時代的話,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斷定是毫無價值的話,他是否還值得生存:他必需這樣問自己,因為他每一分鐘都感覺到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絕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種為一個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訓練得如此的嚴肅,單純。現在,那個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與“死”--一切是簡單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來到石橋場底河邊,看到蔣純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話,他是不會得到蔣純祖所得到的那種光明的、興奮的、快樂的印象的。他會覺得孤獨,他會覺得:他底青春已經為那個目的而失去了,現在那個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歡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這些日子裡,有時他正面地臨對著那種空虛,他冷漠地想到,他底生命--這吃著飯、走著路、談著話的,是他底生命--會突然地消失,於是一切存在,他,孫松鶴不再存在。這種單純的感覺底重複,喚起了恐懼的印象,於是有一張臉孔在他底眼前浮顯了出來。這是一個被綁赴刑場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這是他過去曾經看見過的,或是是從他底幻想產生出來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確:這個囚徒看來是昏厥了,在他底面前吹著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後面擁著無數的看客--他底同胞們。他是被兩個兵士架著,他呆鈍地看著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飄搖著。但在走出城門的時候他叫起來了,因為他底鞋子掉了。他請求慢一點,以便讓他穿好鞋子。他顯然有些慌亂,不理解,但顯然他感覺到鞋子:鞋子,應該穿在腳上,這是從生下來便如此的。這一點對於孫松鶴是特別重要的。兵士吼叫起來,說,馬上就完了,還穿鞋子?這一點對於孫松鶴也是特別重要的。在吃飯的時候,在失眠的夜裡,或是在看書的時候,總是最初有恐懼的,警告的情緒,然後這張死白的面孔出現,它說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時候,孫松鶴對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傷痛。他記得白朗寧底一些詩歌。過去的某些時候,用白朗寧底詩歌底講法是,假如他,孫松鶴拋過花束去,對方必定會報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開放美麗的花朵的。他記得,五年前他離開某一個城市的時候,那個純潔的、年輕的、充滿詩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經打好的時候跑到他底房裡來,眼裡有淚水,以顫抖的聲音問他能不能夠不走。他記得他說要走。木船在深夜裡離開了城市,在美麗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飄流,他,孫松鶴,在船頭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責任和使命來安慰他自己。現在他常常想起這些。他覺得,在這個時代裡,榮譽、聲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個稍微有一點點才能的青年底頭上去的,他底有些朋友就是這樣地迅速地爬上了顯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裡,對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們。榮譽好多次落到他底頭上來,但是他,對待自己是這樣的嚴肅,從它走開了。

現在,能夠安慰他的是,他為它而盡忠的那一切,這個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著,並且要存在著,直到永遠。最大的苦惱是,他覺得這一切已經遺棄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么他永不會被遺棄,但一切是透過人的生活而實現的:他底顯赫的朋友們對待他如此的冷酷。這種遭遇可能使人自殺,這種遭遇使那些熱情的利己主義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孫松鶴曾經想到自殺,現在還經驗著死亡的恐怖。顯然的,蔣純祖底來臨,是一個拯救。

孫松鶴明白地,冷靜地告訴蔣純祖說,他常常想到那個囚徒;他夜裡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聲使他恐懼;他不滿意張春田和趙天知,他是孤獨的。

孫松鶴激動起來,告訴蔣純祖說,幾年前,他離開了一個純潔的女子,在那個夜裡,沿美麗的河流而下,他在船頭上看星光。

這個簡單的故事迷惑了蔣純祖,他覺得這是那樣的美,那個女子是那樣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並且有些擾亂,他興奮地笑著,急切地希望說下去。

“蔣少祖現在怎樣?”孫松鶴問。

“我已經想過了。”蔣純祖說,但興奮地笑著,繼續想著孫松鶴底那個美麗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裡有著這個美麗的記憶,孫松鶴何以還會想到生與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裡,尤其是面對著一切實際的問題,我有些同情他。”他說到蔣少祖,嚴肅地說“你覺得怎樣?”他問。

孫松鶴在動搖的地板上急劇地徘徊著,使整個的房間震動。

“幾十年來,不知多少人如此!”他嚴厲地說,顯然他對蔣純祖不滿--雖然說不出什么。

“是的,但是更可惡的,是投機!”

“投機不成,就出賣!”孫松鶴同樣嚴厲地說。孫松鶴猛烈而嚴厲,好像火焰。

蔣純祖沉默了,他覺得孫松鶴底這種嚴厲,是對於他,蔣純祖的一種警告。蔣純祖第一次遇到這種鋒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裡,使他戰慄。

孫松鶴推開了窗戶。水流聲更大,冷風吹進來,使燈火搖閃。蔣純祖敬畏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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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蔣純祖對石橋場底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們常常計劃他們底生活,在這些計劃最初形成的時候,人們覺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麗的。但這些計劃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們只是為了實現他們底渴望;在實際的過程裡時常有變動、懷疑、放棄,因為生活是艱苦的。在這些變動、懷疑、和放棄裡,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問題上面去了。有時候放棄了一切真實,追到虛偽的問題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虛偽的問題,是最嚴重,最深刻的。於是,到了最後,門開啟,人們臨對著虛無。

蔣純祖底第一個計劃是讀書,讀社會學的、哲學的、藝術的、古典的東西。隨即他有創作的渴望,他又開始作曲。他底進步很快。直到現在為止,他是崇拜歐洲底藝術的,即崇拜人們稱為古典作品的那些東西的。他對他底祖國的東西,無論新的或是舊的,都整個地輕視。這種輕視,一半是由於他不懂,不關心,一半是由於那些東西的確是非常的令人難堪。他在這種心情裡走得很遠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經受了欺騙,因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詩意的希臘和羅馬,而是中國。

這個思想帶來了一種嚴重的情緒。他想,對於詩意的,輝煌的生活,他已經懂得:它們只是在歷史的光輝裡才成為詩意的,輝煌的。他想,人們只能把現世的存在當做永恆的存在,用不著去尋找往昔的幽靈。蔣純祖問自己:為什么,在失望的時候,他要到往昔去尋找幽靈?是不是在現在,在此刻,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底目的是什么?”

他回答說,他底目的是為那個總的目的而儘可能的工作,並且工作得好;是消滅一切醜惡和黑暗,為這個世界爭取愛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夠幫助這個目的底實現的,一切能夠加強他底力量的,他要,否則就不應該要。他不應該像過去幾個月所做的那樣。為了個人底雄心,而回到內心去;他應該走出來,並且衝過去。

最初幾個月,他渴望帶著他底成就光榮地回到城裡去。擊碎他的一切仇敵。這是最大的引誘,他為這而生活。但現在,由於頻繁的懷疑,由於生活底痛苦,由於那些令人戰慄的認識,他對這個秘密的雄心已經冷淡了。在那種猛烈的努力之後,他突然感覺到厭倦了,最初,對照著那個尚未死滅的雄心,這種厭倦是帶著詩意的感傷的;後來,這種厭倦伴隨著純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來,覺得他底生活的熱情已經消失了。就在這種不時的發作裡,他反省了他底生活和熱情。這裡不是他所理想的那個熱情,這裡是個人底實際的熱情:為雄心而生活,為失戀而生活,為將來的光榮而生活。但現在他,雖然不覺得這些是可惡的,卻對這些冷淡了。孫松鶴說,他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蔣純祖覺得這是真理。但他隨即又放棄了,因為他覺得這個說法其實是毫無意義的。他永遠不能征服他底個人的熱情。現在他冷淡、厭倦、因為他發現了,他底雄心,僅僅是為了回到城裡去做一次光榮的征服,是醜惡的。因為,變做一個綠的蒼蠅去嘲笑蛆蟲,是醜惡的。

這種個人底熱情底消失,就等於生活底熱情底消失。懷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懷疑底狂風暴雨裡,有一些夜晚極可怕地度過去了。他想他應該為人民,為未來工作,但在這中間他看不到一點點聯絡。他想過一種真實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這種生活究竟是什么。他想這是結婚,“但這是荒謬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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