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2 / 4)

看見了這一切,蔣少祖便相信了這一切,當往昔的、兒時的圖景在他心裡閃耀起來的那個瞬間,他露出了那種嚴肅的、神聖的、英勇的態度,站立著。蔣少祖好久不能有思想,並且不能知覺,在他底心裡此刻是有著怎樣的感情,但他相信,他此刻的內心底一切是他過去所未曾有過的,並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種深沉的、反抗一切人生批評家底意見,但又服從目前的世界和命運的,豐富的表情,出現在他底臉上。

在過於年輕的時日,人們是常常翫忽而不敬的,因為人生是奢侈地陳列在他們底面前。但飽經心靈底憂患後,人們遇到了一種東西,立刻就覺得這種東西是過去所失去的--唱著輓歌--是將來所沒有的--這個世界是充滿了過錯--是自己正在找尋的,而且,是啟發正直的懺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須在凝視了這種東西,站在這種東西面前衡量了自己之後,人們才能有力量在罪惡和怯懦中重新站起來,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貴的人,在遇到這個時,也是這樣!”蔣少祖想。

陳景惠,睜大了驚異的、不安的眼睛,抱著小孩,望著面前的一切。無數代的中國人底命運,是在這一切裡展現出來的。小孩,因肅靜和寒冷而緊張,驚異地看著樓房。那上面,兩扇玻璃窗斜斜地掛在窗柱上,它們底上面的一半蓋著雪。

蔣少祖謹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樓房走去。他回顧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腳印。他注意到,在他底身邊,有一棵傾倒了的樹:當他經過的時候,這棵樹底一根枝條輕悄地、但強韌地從雪裡彈了起來,於是,泥土和草根底氣息散播在空氣中。

而在樹底右邊,有小的、凌亂的足印通到樓房裡,顯然是兩個赤腳的小孩底足跡。

“哪裡來的小孩呢?”蔣少祖想,“但是我把它賣了!不過過去的一切,是無可賣的,而在我心裡,是正當的。幸而我來了,否則將是多么大的損失!--是的,那些松樹更高,沒有人動它們,但是將來會不會還存在呢?一根枝子彈起來,從雪裡彈起來,雖然樹倒了,枝條卻彈起來,這就是生活,沒有任何道德標準能夠衡量我!但在這裡,有一個衡量--而這種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僅有的財產,經過罪惡、欺凌、偏見--無論怎樣,我現在是多么安靜!”他想。他看見,從側面的樓房底敞開的門裡,跑出了兩個窮苦的、赤腳的小孩。他們每個在腋下挾著一些破爛的木板。顯然,他們是檢了這些,回去燒火的。

看見蔣少祖夫婦,小孩們有恐懼的表情,站住不動了。蔣少祖看著他們皺起了眉頭,因為他們打斷了他底思想,並且給他顯示了他所不樂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別人底不幸。他向樓房走去,於是,有一種深沉的憂鬱來襲擊他,使他忘記了小孩。他預料著他將要在樓房裡看見什么,預料著大量的不幸將要使他驚愕而悲痛。但看見,才是現實,他向樓房走去。這個樓房,是曾經整天地充滿著一個女人底哭聲的。“到這裡來的,一切希望都要放棄!”蔣少祖對自己說。但他所想的並不是他底真實。因為,在他底前面,是有著喧赫的道路--

兩個小孩,看見他向門內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飛奔起來,逃開了。

“這就是蔣家!”他走進門,站住了。他觀看著,驚異起來了,因為,除了左邊一間房裡堆著破爛的家器和木板外,其餘的房間和他們所站立的中堂,是並不怎么骯髒的,顯然幾天前還有人打掃過。傢俱是沒有了。但在樓梯口的牆壁旁,卻有一張舊的椅子,上面放著兩棵白菜。蔣少祖想起了馮家貴,不安起來。

“怎么他住在這邊呢?不會的!但是小孩怎么不把白菜偷去?這個老人他在哪裡?怎么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邊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站了下來。

“少祖,沒有人!”陳景惠驚異地說。

蔣少祖看著她,因為感到,在她底聲音之後,有一種他所從未經歷過的寂靜在周圍降落了下來。隨即他屏息地向樓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來看了一看,皺著眉走上了樓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樣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有人偷東西?”他想,覺得像嗅到了一種氣味:馮家貴底氣味和人底生活底溫暖而腐蝕的氣味--然而,有一種寒冷,使他底背脊戰慄。

當他升到了彎屈而雕花,但汙黑了的欄杆旁邊時,透過欄杆,他看見了在煙黑的牆壁旁有一個小的爐灶,而地上有灰燼和燒了一半的、焦黑的柴。顯然老人住在這裡,在這裡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頭看了一眼陳景惠,走向爐灶。他發現,在爐灶後面,有一口破了邊的小鐵鍋,裡面剩著一點水。

不自覺地,由於內心底聲音,他低聲地喚了馮家貴底名子,--像他小時候,在冤屈的時候總這么喚的。

他走上前去,懷著敬畏和恐懼--他很少對別人的生活有這種感情--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房裡,除了一張舊床以外,沒有別的家器。馮家貴--老年的、蒼白的、嚴峻的馮家貴躺在床上,蓋著可憐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著蔣家底打了補丁的、紅字的大燈籠。從糊著紙的窗戶,那種白色的、純潔的、寒冷的光明透了進來。

蔣少祖走到床前,彎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發現--馮家貴死了。

馮家貴,蒼白地、嚴峻地躺在純潔、寒冷、而透明的白光裡,顯然死去不久,因為在床邊的地板上,還放著一碗水。而且,蔣少祖覺得那種人底生活底腐蝕而溫暖的氣味仍然留在空氣中。

馮家貴是冷峻、嚴厲。然而有安寧,所以蔣少祖看著他,覺得他是活著。陳景惠走到門邊,看見了蔣少祖底姿勢,耽心小孩,立刻避開了。大的沉寂降臨了。蔣少祖內心寂靜著。於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著他似的,他覺得生活底腐蝕而溫暖的氣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氣息從馮家貴發散了出來。“二少爺,你到底來了,我一生毫無遺憾,我去了!”蔣少祖覺得馮家貴這樣說。

懷著敬畏,蔣少祖輕輕她掀起破棉絮來。他看見馮家貴是整齊地穿著破爛的棉襖和棉褲,並且腳上有鞋子。顯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離開的。

蔣少祖底臉灰白,戰慄,他覺得這種死寂是可怕的,並且覺得,在這個人間,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別是死寂無聲--這種死寂把他也吞沒--是可怕的,於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聲音來。

他抑住了哭聲,猛力抬頭,覺得周圍改變了,覺得周圍有了生活的、溫暖的、進取的氣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臉來小聲說。

“那么,馮家貴,我底父親,讓我埋葬你!我不願再說別的,也不願再想別的,因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虛偽!”

馮家貴蒼白地、嚴峻地、安寧地躺著--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樣簡單。

“我埋葬了他!”黃昏時,蔣少祖離開了馮家貴底墳墓,想。掘墓的工人們已經離去了。遵照著列祖列宗底意志,蔣少祖是買了紙錢和鞭炮,自己提在手裡,送馮家貴到山邊來的。現在,紙錢還在冒煙。在積雪上散佈著黑色的斑點。新的墳墓,黑色的土丘,在純白的積雪裡崛起著。墳墓後面,是蓋著雪的矮的野棗樹和蠻橫的荊棘叢。

蔣少祖沉靜地、陰鬱地、看著棺材落下土坑,從工人手裡拿過鋤頭來,第一個推土到坑裡去--。工人離開以後,他在雪地上站著,看著身邊的墳墓。這個墳墓是沒有墓碑的。在他底兩邊,展開著雪的曠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蘇州城開始點上了燈火。

曠野底各處,有沼澤在閃光,有煙霧在凝聚,有莊院在冒煙。在左邊,是運河支流底灰黃色的細線,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見遠航來船底風帆的。更遠的地方,和陰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見太湖底灰色的水線。

蘇州城底燈火,在漸濃的黑暗裡,明亮起來,並且繁密起來,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裡了。站在荒涼裡,任何人類村落底燈火,是給予溫暖、淒涼、和安慰的。人們在初戀裡,就經歷到這種渴慕的感情。

蔣少祖,手插在衣袋裡,在墳墓底近旁站立著。他是有著很多東西的,像一切人一樣,他任何時候都把這些東西帶在心裡;但現在,他覺得這一切極不可信任,他是孤獨而憂傷。

“--無論任何墓碑都不適於這個墳墓。告訴斯巴達,我們睡在這裡?或者,我們生活過,工作過,現在安息了!又或者,這裡睡著的,是一個勤勞的人?這個時代底唯一的錯誤,就在於忽略了無數的生命,而在他們終結時--找不到一個名稱!啊,多么憂鬱啊!這個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對了,這個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誰饒恕誰?誰有意義?誰是對的?”馮家貴底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裡出現,向他說,“你看,二少爺,踢了我底腿呀!”--他皺眉,看著墳墓。他敬畏地、但懷疑地看著墳墓。

“他不在了,他什么時候不在的?這一切什么時候開始的?現在怎樣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虛中。於是蔣少祖,本能地逃避這種空虛,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時候,蔣少祖想。“一切就是這樣偶然。幾千年的生活,到現在,連一個名稱也沒有!但是我明白這個時代底錯誤,我認為像這樣的死,是高貴的!”逃避那種空虛,他想,“有誰能明白這種高貴?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底意義!所以這個時代,這樣的革命,是浸在可恥的偏見中!一個生命,就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怎么能夠機械地劃一起來。而這種沉默的、微賤的死,是最高貴的!”他想,覺得很真實,然而心裡又不信任。但他並未意識到這種不信任。

特別是愛好個人底英雄事業的人,在這種時候有這種思想,歌頌微賤的沉默。或者是因為他們早已遠離了這種微賤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為他們企圖逃避痛苦。這種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釋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這種痛苦,是由於人們覺得,他們底生活有缺陷--他們想著微賤的沉默,逃避這種缺陷。

但他們心裡又不能信任。他們在一切微賤的沉默旁邊作這種思想,因為他們永遠在戰爭,而懼怕失敗。微賤的沉默,常常給自我的英雄們以慰藉;它使他們得到了一種武器。他們認為這種武器,對於當代,是致命的。但這裡的所謂當代,是指他們底仇敵們而言,並不把他們自己包括在內。他們,在心靈底最初的、豐富的感動以後,作著哲學底思辯,於是,儘可能地,把這種“微賤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為這,他們更只覺得這個武器真實,而不去意識到自己心裡的不信任。

“我們信仰理性,但也感到這種沉默的生和死底極其高貴的內容。”走進城門,看見溫暖的燈火,和在雪上走著的稠密的行人,蔣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於是他底思想活潑了起來,“人們是生活在偏見中,我也一樣,但很明顯的,一切意義並不因偏見而消滅。人們不能看見真正的人民生活--這種內容!中國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們不能抹殺一切夢想,一切慰藉,一切藝術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處,每一種都有詩和藝術,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詩!每一種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貴的,沒有質的分別,但在量上面,誰多些呢?請你們明白我是對的!”他憤怒地想,走過故鄉底街道。

“我們搭晚車到鎮江去。”推開門,他憂鬱地低聲向陳景惠說。想到他和蘇州已經再無瓜葛,馮家貴底蒼白的臉便重新閃顯在他底眼前,於是他剛才走過的曠野,街道,燈光,便在他底心裡有了特殊的意義。他感到濃烈的淒涼。“小寄睡了嗎?我們要愛惜時間。”他振作起來,說,看著燈。

蔣少祖夫婦來到車站時,上海學生們底赴南京請願的隊伍正被阻攔在站上。車站底燭光完全熄滅了,好像,這個國家,是已經到臨了戒嚴的、戰爭的狀態。列車停在不遠的站外,月臺上、月臺附近、和路軌上擁滿了人,發出了嘈雜的聲音。蔣少祖夫婦走近車站時,警察正在用槍托驅趕月臺上的人群。而從列車那邊,雷鳴一般,發出了學生們底豪壯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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