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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花一棠還是選擇了人海戰術,虧得花宅離得近,侍從數量驚人,不到半個時辰就招來了百十來號,揮舞著鋤頭、鐵鏟,掘地三尺,誓要將整個園子挖個底朝天,只是園子太大,挖起來頗費功夫,熱火朝天挖了一個時辰,想找的沒挖到,卻招來了凌芝顏。
“花四郎,你這是打算將馮氏私塾挫骨揚灰……嗎?”凌芝顏站在一片狼藉的後園裡,眼皮亂跳。
花一棠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扇子,已近午時,陽光炙烈,照得他滿頭薄汗,相比之下,林隨安彷彿根本沒曬到任何陽光,瞳色幽深,面色蒼白,連半顆汗珠都沒有。
事實上,林隨安不僅不熱,甚至還覺得有些冷,而且越來越冷。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寒意,隨著被挖開的地面越來越多,寒意越來越重,她不知道這種寒意是來自地下,還是來自心底,正午的陽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側的花一棠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暖意,讓她不至於被凍僵。
凌芝顏嘆了口氣,“你們到底在找什麼?”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聽說過白牲嗎?”
凌芝顏一怔:“白什麼?”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終於轉向了凌芝顏,點了點頭,“嗯,挺好的。”
凌芝顏:“你到底在說什麼?”
“找到了!這有東西!”
遠遠的,能看到一柄鋤頭探出地面瘋狂晃動,人應該是鑽到了地坑裡,周圍的人全圍了過去,待看清坑裡是什麼,轟一下又散開了。
“你膽子小,留在這,我去看看。”林隨安囑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過去,花一棠在身後叫了句什麼,還有凌芝顏的聲音,林隨安都沒聽清。她的速度很快,轉眼間就到了坑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坑裡的侍從拉了出來,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徑大約四尺有餘,可容兩三個人。
林隨安跳了下去,腳下咔嚓一聲,踩到了什麼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了腳下的東西,是一截纖細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隨安蹲下身,掃了掃地面,刺骨的寒意逼進了指尖,和身體失控時的狀態很像,她手指一顫,鬼使神差抬頭,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骷髏頭骨,頭骨都很小,顯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滿是黑泥,彷彿一雙雙漆黑的眼瞳,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吱——嗡——”
尖銳的耳鳴猶如鋼針刺進腦仁,白光如同千萬道刀刃,瘋狂切裂著視覺景象,林隨安雙手胡亂扶住了坑壁,整個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識彷彿受到什麼不可抗力的召喚,飛速抽離身體,眼前白光逝去,換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時,一抹香氣裹住了她,是昂貴的花果調香,黑暗散開一縷,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隨安、林隨安!”
她的聽覺恢復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還聽到了凌芝顏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你剛剛說什麼?!周太守……”
所有嘈雜的聲音離她遠去,林隨安閉上眼睛,再次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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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盞花燈朦朧地亮著,高高掛著,隨風搖著,河水倒映著光,波光粼粼,一隻溫暖的手緊緊牽著她,喧鬧的笑聲擦肩而過,抬起頭,看到半張笑臉。
【小英兒,抓緊了,人多,別走丟了,喜歡哪盞燈,阿孃買給你。】
燈光閃滅,一縷陽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裡拿著軟軟的窩窩頭,屋外是綿延的山脈,有人坐在對面,大大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說:
【三娘好好吃飯,才能長高高哦。阿爺明日上山給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錯落,油燈搖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窩裡,爐中火星跳動,兩道影子坐在桌邊,女子縫著衣衫,男子撥著算盤。
【四娘明日生辰,十歲了,不能總是穿舊衣服了。】
【明天將鋪中的存貨抵一些出去,給四娘買套新羅裙,我看別人家的女娃都喜歡石榴裙,好看。】
夜霧蒸騰,刺鼻的藥氣湧入鼻腔,一個空藥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
【二孃真厲害,喝了藥都不哭了,明天阿孃買蜜餞給你吃,弟弟也有,二孃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搖著搖著,屋頂變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艙,耳邊枕著船槳的吱呀聲,女子軟糯溫柔唱著催眠曲,隨著潺潺水聲蕩啊蕩。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孃的娃兒眼兒明,看著日頭東山落,聽著山頭鳥鳴鳴,魚兒回水塘,蛙兒藏蓮下,阿孃的娃兒也要歸家咯——】
日暈初升,灑落一片金鱗,她推開門,急急跑了出去,小手裡捧著一小碗軟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轉過頭,鬢角的被風吹起的髮絲染上了金。
【哥哥吃過了,秀兒自己吃吧。】
【阿爺說,哥哥讀書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來,和秀兒一起吃。】
【哥哥騙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來。】
【那哥哥笑一笑,秀兒就相信哥哥。】
【秀兒為何總是讓哥哥笑啊?】
【因為哥哥長得好看,秀兒最喜歡看哥哥笑了。】
少年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裡,美得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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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隨安睜開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頂和華麗的窗欞,是花宅的風格,眼睛乾澀得厲害,耳後的枕頭溼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來看看,她不對勁兒!”靳若咋咋呼呼推門衝了進來,還拽著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嚇人了!”
“我早就說過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呦,這不醒了嗎?”月大夫道,“睡得怎麼樣?”
林隨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淚水已乾,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