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庶退開老遠,林隨安撩袍蹲在旁邊,看著單遠明的死狀,不禁嘆了口氣。
他死得應該很痛苦,五官肌肉扭曲,面板白得嚇人,額頭一處血肉模糊的傷口,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砸的,脖頸處還有一條指寬的淤青,雙目緊閉,但看錶情,應該是剛剛被仵作強行合上了雙眼。
方刻的驗屍的風格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沉默死寂,不說一句話,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和普通仵作邊驗邊說明檢驗部位形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大約是不太符合仵作的工作流程,被京兆府的仵作看出端倪,冷哼一聲,嘲諷了一句“野路子”。
方刻的手正摸到單遠明的胸骨,突然,手一頓,抬眼看向林隨安。
林隨安眨眼:“你若嫌他吵,我將他打暈如何?”
明庶大驚失色,忙將那仵作拽了出去。
方刻眼角跳了兩跳,“林娘子,你擋到光了。”
林隨安乾笑,挪開兩步,看著方刻的手指從胸口一路向下,捏過髖骨、大腿骨、小腿骨、腳趾,又逆行而上捏了回去,依次捏過肩頭、大手臂、手肘、小手臂,手指,在手指處似乎發現了什麼問題,檢查的頗為仔細。
林隨安抓緊時機,用袖子裹住手指,扒開了單遠明的眼睛,視線直直對上放大的瞳孔。
刺耳嗡鳴鑽入腦髓,熟悉的白光乍現——她看到一隻手握著一柄銅鑰匙,開啟一個木箱,木箱中是一卷軸書,大約四寸長,僅有普通軸書的三分之二,紅色的綁繩,裱貼的封皮材質乃為綠色綢緞,印著精緻的花紋,書名頗為奇特,竟是一句詩,書名末端有一枚印章,裡面的字又是大篆,林隨安勉強認出其中一個字是“鳳”……
“林娘子!”
方刻的冰冷嗓音炸響耳邊,林隨安一個激靈,意識倏然從金手指回憶中脫出,視線中的畫面替換成了方刻硬邦邦的表情,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黑漆漆的眸子猶如兩口枯井,嘴角下壓成了兩個八字弧度,“你在作甚?”
林隨安若無其事收回手指,“能確定死亡時間嗎?”
方刻的目光又在林隨安臉上停留片刻,終於移開了,低聲道,“酉正至戌初之間。”頓了頓,又道,“我要解剖屍體,你去問問,需要什麼手續。儘快。”
林隨安立即想起了方刻在亂葬崗解剖魯時屍體時的畫面,條件反射開始反胃,忙退了出來,喚來明庶去申請解剖,京兆府的仵作嘴裡嘀咕著“額頭的致命傷如此明顯,解剖簡直是多此一舉”,不情不願跟著去了。
林隨安摸著下巴走回天字號房,心中暗自嘀咕:根據以往的經驗,金手指的記憶或多或少都與死者的死因有關系,單遠明記憶中軸書的內容大約就是關鍵——坑爹的金手指,若是能多看幾秒就好了。
天字號房中,花一棠已經完成了現場復刻地圖,萬林對花一棠的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舉著花一棠的畫嘖嘖稱讚,稱待這案子破了,要將這畫裱起來掛在家裡,聽得凌芝顏無奈搖頭。
“死亡時間是在酉正和戌初之間,”林隨安剛說了半句,花一棠臉色倏然一變,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握住林隨安手腕,眸光緊張掃過林隨安的眉眼,“你——去看過了?”
林隨安點頭,放低聲音:“我看到有人用銅鑰匙開啟一個箱子,箱子裡是一卷軸書,書名很奇怪,寫著‘花開堪折直須折’。”
“為何不等我?”
“誒?”
“下次定要等我與你同去!”
林隨安納悶:“你去作甚?你又看不到。”
花一棠手指猛地用力,捏的林隨安有些疼,語氣也有些咬牙切齒,“你可知你現在的臉色——總之,不可一人擅自行動!”
林隨安看著他的鄭重其事的表情,眨了眨眼,“你擔心我啊?”
花一棠耳根一紅,突然意識到林隨安的目的,瞬間臉更臭了,氣鼓鼓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下次儘量。”林隨安笑道。
這紈絝真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嗯咳咳咳咳!”靳若提聲,“進場了!”
第一處探查的自然是發現屍體的床鋪,皺皺巴巴的床單已被血水浸透了,四周床帳倒是頗為乾淨,探查現場痕跡乃是靳若的強項,但見他蹲下身,抬頭望了一圈賬幔,又低著頭繞著床轉了兩圈,沿著亂七八糟的血痕開始在屋裡轉悠,看起來頗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萬林詫異:“這位小哥在作甚?”
林隨安:“遛彎。”
“……”
花一棠更怪異,走到茶案旁蹲下,端起茶碗挨個聞了聞,又掀開茶壺蓋子聞了聞,最後搖扇盯著坐墊,沉默不語。
萬林:“花四郎又在作甚?”
林隨安:“發呆。”
“……”
凌芝顏乾咳一聲,“萬大哥,你說是賊人入室搶劫殺人,可有證據?”
“單遠明屋中的財物被洗劫一空,”萬林領著二人走到東窗邊,先指著書案桌角的血,和桌腿下的一大灘血,道,“兇徒定是翻窗而入,狠狠揪住單遠明的頭撞在桌角,將他撞死後,在屋內搜刮財物後逃走,”又向上掀起窗扇,指了指窗欞,“此處有血跡,應該是兇徒翻窗離開的時候沾上的。我估計這地上的血痕應該是翻找東西是留下的,但又覺得這血痕太怪異,凌老弟,你怎麼看?”
林隨安湊到窗前,定眼觀察,窗欞上的血痕像是半枚指紋,不由大為遺憾,若是在現代,僅憑這枚指紋就能抓到兇手,可在這個時代,怕是沒什麼用處。
窗外就是客舍的院牆,窗扇距離院牆大約有七步,中間隔著草叢,草葉雜亂,似乎被人踩過,林隨安不敢破壞痕跡,翻窗一躍而起,縱身跳上牆頭,牆外是一條窄小的街巷,左邊是死衚衕,右邊直通主街,街上燈火通明,正是京兆府巡邏搜尋的衙吏和不良人。
嘈雜的腳步聲迴盪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似乎還隱隱夾雜著琵琶樂聲,林隨安站起身,眺目望去,但見西邊的夜空隱隱透出光來,樂聲就是從光源處傳來的。
身後傳來細碎的聲響,靳若從窗戶跳了出來,溜著天字號的後牆邊轉了一圈,攀上牆頭瞅了瞅,翻牆跳出院子,沿著小巷走出巷口,蹲在地上觀察半晌,爬回牆頭,道:“有人從後牆翻進院,繞行至前門,之後又從後窗翻出,躍牆離開,從腳印判斷,應該是同一人。而且,此人無論是翻窗進入,還是翻牆逃出,皆是步伐穩健,不慌不忙。”
林隨安:“莫非是慣犯?”
“甚有可能。”
“可能追蹤他的去向?”
“巷外的腳印太亂了,不行。”
林隨安“嘖”了一聲,此處的現場保護工作實在太不到位了。如今只能寄希望於是否能找到目擊證人,按理來說,兇手身上應該也沾了血跡——最起碼鞋底肯定有血跡,在人群中定然十分顯眼——但是,看萬林的表現和衙吏查訪的緊張氣氛,竟是沒有目擊證人嗎?
這倒是有趣了,看來兇手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