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意蘊猝然睜眼,腳下一抖,腦袋脫出腰帶,連人帶桌摔在了地上,酒壺茶壺稀里嘩啦碎了滿地。
兩雙腳邁過門檻,停在了蘇意蘊眼前,一雙小一些,穿著黑色的羊皮靴,一雙大一些,只穿了一雙棉布靴,羊皮靴的鞋幫沾滿了的泥土,棉布靴鞋幫雪白,沒有任何汙漬。
“不過是小小挫折,這人竟就要尋死覓活,好沒出息。”羊皮靴的主人蹲下身,歪頭瞅著蘇意蘊道。是一個少年郎,臉上塗了厚厚的粉,一笑,眼角的粉渣被擠掉了幾塊。
蘇意蘊瞪大雙眼,他見過這名少年,是郝六家的小廝,之前還率人和林隨安大打出手,名字好像是叫——滿啟!
“滿啟不得無禮,速速收拾乾淨,請蘇十郎坐下。”
另一個人著青衫,黑腰帶,腰細得誇張,戴著一頂黑色的冪籬,聲音虛弱乾癟,好似隨時隨地都會嚥氣一般。
“你、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蘇意蘊踉蹌爬起身,攏著凌亂不堪的衣衫怒吼,“滾出去!滾!滾!”
滿啟笑了笑,根本不理他,乾淨利落將地面的碎片、水漬清理乾淨,擺好桌案,放好坐墊憑几,做了個請的手勢。冪籬人撩袍坐下,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黑瓷酒壺,兩個酒盞,斟滿。濃郁的酒香彌散整間屋子,盞中酒液碧綠如翡翠,倒映著窗外燈光笑聲,閃動著詭異的光。
“這是名滿唐國的十年滿碧,五金一罈,十分難得,蘇十郎就算想死,也不妨先喝一杯再死如何?”冪籬人道。
蘇意蘊拽緊衣襟,退後兩步,“你是什麼人?到底要幹什麼?!”
滿啟搖頭道:“七爺,我瞧這人已經瘋癲了,聽不懂人話啊。”
冪籬人也搖了搖頭,又從袖子裡掏出另一樣東西,“聽不懂也無妨,能看懂就行。”
他掏出來的是一卷軸書,四寸長,紅色的綁繩,青綠色的裱皮,書名是一句詩,末端是一枚大紅色的印章,寫有“鳳還梧居士”幾字。
蘇意蘊駭然變色,“這、這個東西怎麼還在這裡?!林隨安不是已經將這東西毀了嗎?!”
冪籬人:“蘇十郎且看清楚了,這一卷可不是雲水河上那一卷。”
蘇意蘊定眼再看,這才發現,書名的詩不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而是下一句“莫待無花空折枝”,頓時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現在,蘇十郎想與在下談談了嗎?”冪籬人問。
蘇意蘊全身抖若篩糠,手腳並用匍匐著爬上前,唇色白如紙,抖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冪籬人嘆了口氣,“看來蘇十郎有些緊張啊,那不如由在下說,十郎一旁聽著,若有偏頗之處,還望蘇十郎能指點一二。”
蘇意蘊瞪大雙眼,慌亂搖頭,嗓子中發出驚恐的“啊啊”聲。
“就從這卷軸書開始吧。”冪籬人解開軸書,慢慢展開,龍鱗裝裱的紙頁翻飛,潔白如雪,全是空頁,只有第一頁有內容,是一副畫。背景有飛簷涼亭,青松綠槐,亭中有兩人,交疊一處,皆是男子,兩人睜著眼,都是清醒的,表情陶醉,面頰緋紅。上位人是姜東易,下位人正是蘇意蘊。
蘇意蘊抱頭髮出一聲慘叫,那叫聲簡直不像人發出來的,而像是什麼瀕死的野獸。
“春淡居士不愧是名揚東都的春|宮圖高手,此畫功力深厚,風姿灑脫,細節精美,堪為上品。”冪籬人道,“想必正是因為如此,蘇十郎才會將春淡居士推薦給姜東易吧。”
蘇意蘊整個人縮成一團,腦袋咚咚撞著地面,幾下就撞出血來。
“蘇十郎為何如此反應?莫非是時間久了,忘了春淡居士是何人?”
蘇意蘊:“住口!”
“春淡居士,原名單遠明,字白蘋,隨州才子,與蘇十郎乃為同鄉。”
“住口住口住口!”
“多虧了蘇十郎牽線搭橋,單遠明才能與姜東易攀上關係,還成了姜氏的隱秘畫師。不得不說太原姜氏這癖好——”冪籬人嘖嘖兩聲,“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閉嘴!”蘇意蘊驟然暴竄起身,雙手去掐冪籬人的脖子,說時遲那時快,一根九節鞭嗖一下纏住了蘇意蘊的脖頸,蘇意蘊整個人被拉飛了出去,脖頸上勒出駭人的血痕,他的手甚至還沒碰到冪籬。
滿啟好似牽狗一樣將蘇意蘊拖到一邊,冷笑道,“做都做了,還怕人說嗎?”
冪籬人嘆氣,“滿啟,你這脾氣可要好好改改,太沉不住氣了。”
“我著急啊,”滿啟將蘇意蘊拽了過來,老大不高興,“七爺您可快點吧,我還急著去逛夜市呢。”
“那我就長話短說了。”冪籬人道,“蘇十郎所料不錯,你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一卷,也就是雲水河上林隨安毀掉的那一卷,確實是姜東易的阿爺姜永壽的軸書,而屬於姜東易的,記錄了蘇十郎的這一卷,單遠明早就給了在下。”
蘇意蘊眼角崩裂,“什麼?!”
“單遠明其實是我們的人,只是此人心機太深,總想給自己留後路,先騙了你,博取姜東易的信任,再騙了姜東易的兩卷軸書,最後又騙了在下,說只得了一卷,自己私藏了另一卷。不曾想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害了自己的性命。”
冪籬人示意滿啟將蘇意蘊拖到桌邊,將酒盞往前推了推,“不過話又說回來,若非蘇十郎的介紹,我們也得不到乾州姜氏的驚天秘密,在下對蘇十郎還是感激的。”
蘇意蘊扯著脖頸上的九節鞭,脖頸上的血順著指縫流出,沿著手臂滑下,一滴一滴落在酒盞裡,碧綠的酒液混著鮮紅的血水,漸漸變成了墨一樣黑。
“所以,在下想幫蘇十郎登上隨州蘇氏家主之位。”
蘇意蘊嗓子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叫聲,滿啟哼了一聲,甩臂收回九節鞭,不情不願站在了冪籬人身側。
蘇意蘊伏在桌案上,劇烈|喘了幾息,緩緩抬頭,瞳孔染上了癲狂的血光,“你說真的?!”
冪籬人點頭:“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麼信你?!”
“啊,是在下唐突了。”冪籬人抬起手臂,摘下了冪籬。袍袖滑下手肘時露出了纖細白皙的手臂,上面佈滿了亂七八糟的傷疤,似是被千刀萬剮過一般。
蘇意蘊看到了冪籬下的臉,很年輕,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欞,斜斜掃過鼻樑,半色朦朧,半色黑暗。
“我叫祁元笙,”他頷首輕笑,五官娟秀如女子,美得像一副畫,“或者你也可以稱我為——七爺。”
*
正月十六,上元佳節第二日,林隨安終於見識到了傳說中一年一度的東都夜市。
有兩詞可表:燈火如晝,擠死個人。
木夏破天荒沒準備豪華馬車,花一棠破天荒沒穿他那些誇張累贅的寬袍大袖,反倒選了身乾淨利落的胡服,甚至連薰香球都沒戴,手裡扇子也換成了袖珍版,隨時隨地能塞到袖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