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7)

他從暖房出來後往穀倉走去。穀倉的門是開著的。厄本·戴維斯坐在一塊原木上吃乳酪。他剛才一直在打燕麥,空氣中滿是飛揚的穀殼。

“早上好,戴維斯。”

“早上好,戴爾醫生。”戴維斯揚起手中的乳酪敬了個禮。

“我相信你肯定沒用連枷[4]嚇唬茜茜。”

“沒有。我剛才偷瞄它一下,那傢伙還挺安靜的。”

“那就好。我去看看它。”

“茜茜?茜茜?”二層平臺的盡頭,穀倉頂梁的下面,有個舒適、乾燥的地方,大約有個把人高,有個陰影在下面移動,發出半是警告半是哀求的聲音。現在這傢伙對他早就習慣了,聽得出他的腳步聲。不過,它的身體太虛弱了,想逃也逃不了。

這是一隻薑黃色的母貓,是在九月第二個禮拜被發現的。小傢伙在牧師的忍冬叢裡築了個巢,當時在裡面大口喘氣。是薩姆最先發現的,然後便告知了詹姆斯。詹姆斯躺在灌木叢旁,輕聲跟它說話,那隻貓好奇地盯著他,眼睛都沒眨一下,最後,詹姆斯的手臂都麻了。那是一隻農場的老貓,平日裡機警著呢,老是揮舞著爪子,可不是那麼好惹的,並不習慣被人當成寵物。詹姆斯很耐心,從廚房拿來好吃的討好它。三天後,他就能抱起它了,那傢伙可真輕,像是一隻小貓鑽進了大貓的皮囊裡。他把貓拿到穀倉,放在一個裝著破布和麥稈的盒子裡,拿著提燈檢查後發現貓的肝臟處長著一個腫瘤。它太老了,已經奄奄一息,正飽受痛苦的折磨。

現在怎麼辦?只有三個選擇:不管它,殺了它,或者對它進行救治。看起來只有後面兩種方法可行,畢竟,他已經介入它的生活,不能棄之不顧,必須負起責任。至於要不要將它殺死,讓貓突然儘快死去似乎可以讓它解脫。喬治·佩斯干這種活麻溜得很,他看起來跟那些黑暗之神相處得還算融洽,幾拳下去就能解決問題,那可是他的拿手好戲。

不過,對於貓來說,它的生活不應該比人更加幸福嗎?儘管它已經病入膏肓,那也應該比人過得幸福,不是嗎?如果能顯著地緩解它的痛苦,如果能找到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這難道不是他的義務嗎?或者這隻可憐的傢伙只是他異想天開的實驗物件?這樣的想法讓他心生厭惡,他一點兒不喜歡。

詹姆斯從口袋裡拿出海綿,撕下一塊,泡在茶壺溫暖的水中。“好啦,茜茜,這是你喜歡的東西。”那隻貓受盡了苦難,他必須這麼做。他將吸了水而膨脹的海綿放在它的臉上,貓嗅了嗅,嘴裡嚼著海綿,汁液擠壓後滲入鼻孔和牙齦的敏感面板裡。這一連串的動作真是又可憐又滑稽。身體裡的腫瘤正在吞噬它,藥量每天都在增加。詹姆斯每天來到穀倉都覺得貓可能已經死了。他每次都覺得貓是為了吃這藥,才靠意志力活下去的。他撫摸著貓身上黯淡無光的皮毛,看著它一聲不吭地趴在那裡,樣子有些低能。

下方的厄本·戴維斯拿起連枷,有節奏地敲打了幾下,嘴裡哼著小曲。是什麼歌來著?原來是那首《來吧,未知的旅行者》,詹姆斯拿起東西,從樓梯走了下來。他用一隻手套捂住臉,免得吸入灰塵。

牧師、他的妹妹、亞斯提克先生和詹姆斯一起圍在會客室的桌旁吃午飯,平日裡,牧師用這個會客室招待鄉紳。按照平常的習慣,其他人會在廚房吃飯。主餐廳自從米迦勒節過後就沒用了,因為冬天他們的壁爐得生兩天火才能讓整個房間熱起來,而且對於他們幾個來說,主餐廳顯得太大,而對於那些鄉紳來說又太雅緻了,並不合適。

“要不要再來一塊美味的肥羊肉,亞斯提克先生?”牧師在早上的打獵中收穫頗豐,打了兩隻野兔,詹姆斯在廚房裡看到傷痕累累的兔子了。

“醫生,今天那隻銀色的母狗像頭獵豹一樣,簡直瘋了。回家的時候都走不動道了,雙腿顫抖著,舌頭都耷拉下來了。”

“我來幫你倒酒吧,醫生。”坐在詹姆斯旁邊的黛朵說。

“黛朵,你可別把醫生灌醉了。”牧師說。他自己在午飯前就喝了潘趣酒,現在已經有幾分醉意了,“今天下午,他還得給我們動刀呢。”

“我明白了,醫生,”亞斯提克先生說,“動手術前醫生想和病人喝得一樣,兩者都需要同樣的勇氣。”

“我知道。”詹姆斯一邊說,一邊撥動著盤子裡的一塊肉。

“戴爾醫生可不是這樣的人。”牧師說。

“我意思是說,”亞斯提克先生插話道,“動手術和接受手術需要同樣的勇氣,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這時,詹姆斯說:“我曾在一個大醫院裡見過一個非常出名的外科醫生在進手術室之前吐了,還見過一個一年能賺一千英鎊的醫生在手術進行的時候跑出去了。”

“拜託了,諸位,”黛朵用刀叉輕輕地敲打著桌子說,“我們還沒吃布丁呢。”

“沒錯,親愛的,”牧師說,“吃過早餐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吃到科爾太太的布丁了,哈哈!”

“哥哥,照你這種吃法,遲早會出事的。”

“妹妹,你要是不吃的話,兩份可就都歸我了。醫生,你什麼時候幫我們放血?”

“看你們什麼時候方便。”

“那咱們先玩玩盧牌戲,我要把你殺得片甲不留,遲些時候再放血。”牧師道。

這次就連黛朵都笑了。興奮的笑聲中透著一種奇怪的感覺。

塔比瑟前去叫他時,他正在會客室看書,看的是《羅德里克·蘭登傳》,同一個段落看了不下四五遍了。羅德里克在人老珠黃的斯巴克小姐面前調情,可他既沒有辦法領會里面的滑稽情節,也看不懂殘酷的現實。直到現在,他都還在思考著該找個什麼樣的藉口。這時,他聽到樓上房間裡響起了牧師凌亂的腳步聲。爐火旁的牌桌上是他最後一手輸掉的牌,紙牌旁邊放著一個裝著柳葉刀的玳瑁盒子。這個漂亮的盒子是牧師的,在此之前則是屬於他父親的。詹姆斯不知道他自己的那套刀具怎樣了,現在應該在別人的口袋裡。

塔比瑟進入會客室,“萊斯特雷德小姐已經準備好了,你可以去找她了。”

“萊斯特雷德小姐?”

“就在她的房間裡。”她手指隨便往上一指道。

他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她走過去,把什麼東西放在他手上,是一個鍍錫的瓷碗,“牧師說叫我把這個給你。”

“謝謝,塔比瑟。”

詹姆斯拿上碗和玳瑁盒,爬上樓梯,左轉後停了下來,輕輕地敲了敲右邊的門。

黛朵·萊斯特雷德坐在她房間那張靠窗的桌旁。吃過午飯後,她換了衣服,現在,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長袍和一條白色的襯裙。她的臉被下午的陽光照亮——只有畫家的筆才能描繪出這樣的光線。詹姆斯認為她的年齡應該和自己一般大。她的眼睛充滿了人情味,十分漂亮,不過,她把眉毛都拔光了。

詹姆斯從未進過她的房間。他感覺房間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他面前,應該好好欣賞一番才好。他環顧四周,發現房間裡陳設著切爾西瓷器、孔雀羽毛扇、斜針繡屏障。床上裝飾著印度棉帷幕,上面飾有“生命樹”圖案,還有一件滿是褶邊的裝飾物。這是一間比教堂還古老的房間,適合擺放那種粗重、樸素的傢俱。那類傢俱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散發著時間的味道,在其他房間裡會格外顯眼。黛朵借北德文郡腹地這間巴斯風格的閨房在無聲地抗議、小心翼翼地反抗。詹姆斯有些感動,他希望以某種隱晦的方式安慰她。他覺得他終能找到一種方法,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卻未能如願。他問道:“你這有綁胳膊的布嗎?”聲音比他預想的還要沙啞。

她已經將布準備好了,那是一條染色過濃的絲巾。她穿著短袖長袍,但詹姆斯仍然把她的袖子往上擼,然後才綁上絲巾。他察覺到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貼近過她的身體,此刻,他正聞著她身上的氣味,觸控著她面板的肌理。她肘彎處藍色的血管和白色的面板令他意亂情迷。“不會太緊吧?”他問。

她的目光瞥向別處,搖搖頭。他從背心的口袋裡取出玳瑁盒,揭開蓋子,選了一把小刀片,拿了出來,卻從手中脫落了。他手忙腳亂地在土耳其地毯上一番尋找,終於找到了,他清了清嗓子,抓著她冰涼的手臂,找到一條血管,把碗放好,扎破血管後,他看著血順胳膊流到了碗裡。最後,他估摸著碗裡的血大概有六盎司後,便用大拇指摁住傷口,解下絲巾,呼吸。他將一團羊毛粘在傷口上。她彎曲著手臂,另一隻手摁住手臂,橫在胸前,那樣子活像一束花,或是一隻病怏怏的寵物。“索恩醫生放的血是這的兩倍。”她盯著那碗血說。

“對你來說,吸收的要比出來的東西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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