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顫抖 (一九一四年—一九一五年)

今年巴黎的春天到七月才結束。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大城市的氣氛如此令人感到輕鬆愉快。對此,當時的其他作家會比我描述得更好。劇院裡的早場演出,俄國芭蕾舞好戲連臺;我太年輕,還不能追逐時髦,甚至不知道舞蹈演員的名字,但有許多東西引起了我更大的興趣。吉美博物館很像東方市場,沒有現在那種雕塑館呈現給人的教科書式的美,然而展品豐富,能滿足我的兒童慾望;有加耶從安蒂諾波利斯帶來的埃及前王朝時期的木乃伊。木乃伊好像在消失之後,又從沙漠裡鑽了出來,幾十年之後,我將去這片沙漠中漫遊;還有印度佛像,我以後也將遊歷印度。有一排日本屏風是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的,使我終生難忘。米歇爾雖然不喜歡古典音樂,但出於盡義務,還是帶我去聽了幾次,格魯克的詠歎調使我懂得純正的音樂是存在的。米歇爾似乎暫時放棄了與女友的往來,將自己的女兒當成了小夥伴。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但有點早熟,我的眼睛和鼻孔靈敏,嗅出了“戰前最後時刻的美好時光”。

米歇爾繼續搞“個人事業”。有兩個男人,穿戴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覺得他們粗俗,多次來我們家與他商談。七月中旬,他幾次去銀行回來之後,意外地發現桌子上的金幣越來越少了,好像是被積存起來了。

黑山城堡的出售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在他母親去世之前很久,米歇爾就發誓“儘快出售”這塊讓他充滿痛苦回憶的產業。當地的公證人雖然不同意這種出售辦法,仍緊張地進行著這方面的工作;但是,在取得繼承權之前,米歇爾就經常用一些農場作抵押以獲得高利貸,這就使問題更加複雜化了。正好有一個企業家想購買地產,並承擔全部欠賬,而且出價很高,米歇爾看也沒看契約就簽了字。我在黑山城堡生活的時間不長,它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遙遠的回憶。金角山羊、綿羊、小驢和母驢,我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時都暫時地丟在了一邊。但是,出售城堡之事在村子裡引起了轟動。農民不太喜歡變化。他們更不喜歡攤放在草地上的舊衣服、穿破的開司米毛衣、過時的煤油燈、諾埃米的一件裂了口的鯨魚皮短上衣、毫無價值但還可以作為收藏物的器皿、我的那些已經記不得的玩具,其中包括一個由篤信宗教而且富有的堂姊妹送給我的用電燈照明的盧爾德山洞。米歇爾對這種做法沒過問,具體事宜都是他兒子一手操辦的。

相反,一些“漂亮的”傢俱,真假難分的路易十五時代的安樂椅、銀器、東方地毯、過時的水晶吊燈、五代以來留下來的幾包耐用襯衣和祖祖輩輩遺留下來的可以確認和無法確認的肖像,都被這個兒子放在儲藏室。米歇爾讓他全權負責處理善後事宜。(“這些老古董對我有什麼用?”)米歇爾再沒有看見這些東西。十五年以後,我又在米歇爾-約瑟夫剛修建的一所房子裡見到了這些玩意兒。他很高興讓我看到了這些傢俱。遺產是根據《撒利克法典》和《長子繼承法》處理的。他根本不知道米歇爾財產的情況。他可能以為米歇爾留給我等額的金法郎。

米歇爾知道花錢如流水,因此在賣掉黑山城堡以後,他提議起碼將一部分資本直接投入他稱之為“時機”的事業之中,在沙丘別墅附近購買一套不久以前修建的新藝術別墅。是他父親過去把他引薦到那裡去的。那裡是一個小上流社會,房產價格直線上升,也為他提供了一個從秋初到秋末的度假場所,可以與妻子、年幼的孩子、岳父母及連襟在那裡休息。其中起碼有一個是大使,在他的居住國取得了一塊用於社交的場所,這是他直到當時以出售汽車的辦法未能獲得的。米歇爾甚至還簽了一張購買車庫和僕人房間的支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的告別贈禮。比利時的海岸受到附庸風雅潮流的感染,使他感到厭煩。沙丘別墅在那一年關閉了,其實,他自從經常在巴黎見到奧黛特和貝阿塔之後,就對它失去了興趣,再說他對這兩個年輕女人的興趣多少也有些降溫。

在此期間,我開始喜歡旅遊。貝阿塔和她的兩個小女兒在丹麥的默恩島度假。阿爾布萊特曾經任駐哥本哈根公使團秘書,她們喜歡默恩島。米歇爾同意去做短暫逗留,這可以使他重溫過去在北方群島與貝爾特和加布裡埃爾一起漫步的情景。他首先想到的是駕駛著他的最新“夢幻號”遊艇遊玩(這是個小布林喬亞式的名字,他沒有必要更改)。遊艇是他上一個季度與讓娜在斯海弗寧恩期間購買的。這個倒黴的“夢幻號”的名字的荷蘭文是Droom。“夢幻號”現在從奧斯坦德起航了。在此之前,米歇爾只駕駛“夢幻號”與奧黛特作過短程航行,或為了讓我高興,並進行預防性暈船的訓練,還帶著我在離岸不遠的海域遊玩。這隻遊艇簡直是一條被遺棄的狗。米歇爾曾經考慮用來換一幢更豪華的住宅,以彌補對他愛著的女人的思念之情。這個想法成了泡影,而米歇爾對遊艇的興致也因此淡漠了,就像他在兩個妻子去世以後對騎馬不再感興趣一樣。在我們追求生活樂趣的每一種方式背後,都有一個或幾個人作為支柱。人們不會在空曠的原野上長時間地孤身馳騁;人們不會獨自在海上長時間地曲折航行。這一次,我們經過德國海岸直奔默恩島。我們在比利時海岸停留,只是讓米歇爾有足夠的時間出售這個不幸的“夢幻號”,並且去看一眼在一九一四年七月還沒有變得荒唐的新“房產投資”。我們已經對這座建築談得太多了。這座綠色的建築裝飾著金色的向日葵,很神氣,但在半個月以後就變成了一堆廢墟。

我們要在那裡住幾個夜晚,米歇爾佔了整個二層的大房間。我住的是一間狹長的凹室,外面有一個小陽臺,面對著大海。白天天氣悶熱,夜裡風大而涼爽。我的房間與大海只隔著一道狹窄的沙堤,夜間,大海掀起巨大的波濤,像一個個堅硬的大黑石塊,洶湧著向我奔騰而來。濃雲密佈,雲頭低垂,就像我過去看過的《麥克白》中被妖婆盤踞的荒野,但卻更好看;我不知道這濃雲來自何方,到何處去,只見月亮時隱時現。落地窗突然被風吹開了,海風灌滿了整個房間。我走到陽臺上,襯衫被風捲起,我覺得自己像沙灘上的一根麥稈。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窗子關上,以免風吹進旁邊的房間。風聲和濤聲都減弱了,只能聽見從煙囪裡發出的像貓頭鷹嚎叫似的聲音。房間裡就我一個人,我像被封閉在盒子裡的玩具娃娃,與可怕的世界隔絕了,孤單地被包圍在黑夜之中。在我的背後,在新砌的牆壁的另一邊,爆炸性的新聞順著電報線路飛速地傳播著。人類世界在顫抖;奧地利的一位大公剛剛到達薩拉熱窩,竟也成了一隻獵物,就像死在他手下的一隻駝鹿或狗熊。我後來在他的波希米亞城堡見到他打獵的戰利品,感到噁心。他的死,歐洲幾乎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然而將九百萬人推向了死亡。不但我不知道,就是我周圍的大多數酣睡著的人也沒有察覺。“我看見夜空悽慘,月亮在烏雲中奔跑。”我後來借哈德良之口說出這句話,最早卻是在這時想到的。我隱隱約約地覺得,事物的無秩序寓於秩序之中。我還不能完全相信,薩拉熱窩戰火引起的後果也是如此。

從那以後,到處一片混亂:以分鐘甚至以小時計算的時間似乎顯得太短,難以容納那麼多的事件。

我們聽到的鐘聲像可怕的瘟疫,從法國的佛蘭德地區傳到比利時的佛蘭德地區,但記不得是在那天早晨還是第二天早晨。人們的反應是無限的恐懼,徹夜不眠,而且束手無策。每天清晨,人們手上端著咖啡,趴在報紙上貪婪地閱讀著新聞,就如同現在的新聞媒體散佈的全是原子彈爆炸或環境汙染的訊息,說不定哪一天人們就會命歸西天。最善於觀察形勢的人發現,按月租用的旅館和別墅裡的德國人不見了;作為一家之長的丈夫或父親也走了。大學生的互相決鬥不僅自己傷痕累累,而且也經常弄得他們滿面傷痕,這在當時還是一種時尚;但是,他們第一批走了,很少有妻子和子女陪同,也很少帶行李。人們看到的是草菅人命的帝國又一次犯下的罪行,喬裝成海濱浴場救生員計程車兵也被帝國召回去了。第二天,勞爾大使夫人乘坐著塞滿軍人的俄國火車,經過五天旅行回到了國內。說得更確切,她是比利時駐波斯公使夫人,因為戰前還沒有向小國派駐大使。這沒有關係:賭注已經下了。在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每個國家的政府都在密謀編織一張覆蓋歐洲之網,而且這張網還透過殖民地覆蓋著整個地球:錫克人、僧伽羅人、塞內加爾人、安南人,都成了灰白面板人種爭奪的犧牲品;一些法國銀行家紛紛向俄國借款;各地的工廠都儲備鋼材,加足馬力生產,用其產品去消滅無名者的肉體;新聞報刊每時每刻都在散佈謊言。一些令人厭惡的核心小集團已經形成:狂妄分子手持卡賓槍沿河巡邏,去搜尋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間諜。保姆給小女孩兒找事幹,叫她們洗舊紗布團,就像在七十年代的晴好日子裡做的那樣。然而,有一件事讓人感到精神振奮:八月,巨大的鋼鐵怪物在離河堤不遠的濃霧中出現了;人們相信得救了;英國守護著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在第一批德國先頭部隊到達之時,整個海岸線就成了兩軍對峙的前沿陣地。

米歇爾是第一個被驚醒的。必須逃命。但通往裡爾和巴黎的公路被切斷了;火車不通了。汽車還可能通行;但米歇爾沒有汽車,連輛破車也找不到。人們猜想,是因為有一輛車在敦刻爾克或貝頓的公路上拋錨,弄得箱破馬亡,人們只好徒步逃命,因此造成交通堵塞。

就連忠於職守的小型有軌電車也不能開了,因此只好有選擇地帶上一些箱子,步行去奧斯坦德。我們深夜起程,以便在天剛破曉之時到達港口。天空漆黑;月光下空無一人的別墅似乎一片慘白。我們一行人不多,是臨時湊在一起的。有米歇爾、他兒媳婦、我、兩個孩子。約蘭德剛剛結束在布呂赫英國女修院的教育,還沒來得及與家人團聚;她穿著一雙小鞋,雙腳磨得疼痛。後來又增加了卡米伊、一個英國女人、胖廚子多羅泰和X表兄。卡米伊一頭紅棕色頭髮,喜歡開玩笑,是殘疾姨媽的奴僕,她被借給我父親專門照料我。英國女人相貌平平,負責照看我的兩個年輕侄子。X表兄也是平庸之輩,我小的時候,他給我照過相,現在也不可能回家鄉里爾了。米歇爾-約瑟夫幾天以前就出發找部隊去了,但沒找到,或者又走散了。他在英國趕上了我們。

看到這些人,我不知道他們各自有何感受。我當時還分不清戰爭和冒險之間有什麼區別。這次逃難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次夜間的散步。

我們一眼就發現,無法再上“夢幻號”了。配件都舊了,根本沒有時間配齊全套用品。而且,輔助發動機也生了鏽,必須徹底清除。沒有輔助發電機就無法進出港口。

我們上了最後一班正待起航的大型客輪;“夢幻號”由一艘平底駁船拖到多佛爾。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越洋過海,也是我第一次經歷的與其說是恐懼毋寧說是驚愕的遭遇(這裡用的形容詞太強烈,而我的感受太表面,也難以形容),與戰爭的後遺症正面相遇。德國軍隊已經接近荷蘭,衛塞、列日和比利時的林堡與荷蘭的聯絡被切斷了,人們糊里糊塗地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有時遇到卡車還能夠搭上一程,但在下一個路口又被拋在路上。許多人來自一些半城市半農村的小居民點。在比利時,有些地方的居民點經常有著布林喬亞的特點。另外一些人是種地的農民。大部分人都躺在橋上,其中多數是孕婦。大自然對繁殖生命的女人來說並不友好:她們好歹都穿著舊連衣裙,挺著大肚子,肚子裡孕育著不幸的生命,不僅悲慘,而且更滑稽可笑。有的頭上裹著頭巾,有的裹著圍裙,浮腫的臉在陽光下顯得煞黃。她們枕著包裹當枕頭。蒙斯天使的故事和被砍斷拳頭的兒童的故事已經開始流傳。人們可以懷疑天使。人類的本性就是如此。相反,暴行肯定是被新聞媒體庸俗化了。新聞媒體就是要尋找可怕的事情進行宣傳。但弄巧成拙,人們反而不再相信了。突然,在離海岸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群海豚,正在客輪前方斜穿而行。

十幾只閃閃發光的龐然大物歡快自由地遊動著,根本不知道這隻可憐的人類方舟裡的逃難者是些什麼人。在這些日子裡,已達數百萬年高齡的人類世界顯得還是那麼年輕,孕育著各種各樣的神靈。海豚是高尚的群種,比地球上其他群種更聰明,身體舒展自如,隨著波濤的起伏遊動著。我當然知道,希臘的小田園詩中講述的好像是海豚與人類相親相愛的故事,而我們對這些蹦蹦跳跳的海洋之神已經犯下和將要犯下的罪行比任何時候都多。我知道,我們對大自然的破壞,同時也證實了我們對人類本身的破壞。我現在知道,在這個時代,海豚的神奇出現就是一個沒有陰影的主顯節。

我們在多佛爾下了船。我從船上往下看見的是英國海關官員和人群中一張張憐憫的面孔。對他們來說,“可憐的逃難者”又是一件新鮮事。而對我們來說,同情不會持續多長時間。倒黴的“夢幻號”在我們到達以後不久也抵達了多佛爾,被割斷纜繩,沉入了入海口。“得付錢,得付錢,得付錢。”一個讓·科克託筆下人物式的人在什麼地方說。米歇爾還得交付清理障礙物的費用。

在倫敦的火車上喝著茶,吃著餅乾,我感到很愜意。我們都擠在查令十字旅館。對幾個世紀以來還不瞭解英國首都的法國人來說,這個旅館的房價是昂貴的。我還記得,旅館的走廊寬敞,紅色的窗簾沾滿了浮塵。

隨身帶來的包裹都捆得亂七八糟,箱子還張著口。我和約蘭德被帶進一個小房間。約蘭德一直不把比她年紀小的孩子放在眼裡。我在此也不想提那件似乎淫猥的小事情,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證實了我本來持有的而現在還引起很大爭議的關於肉慾的看法。肉慾是我們未來的主宰。那天夜裡,我睡在約蘭德的狹窄的床上。這是我們當夜僅有的一張床。我本能地預感到,我在生活中產生的間歇性肉慾感和隨之而獲得的滿足,使我一下子發現兩個相愛的女人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和必要的動作。普魯斯特談到過心臟跳動的間歇性。但有誰談論過肉慾尤其是性慾的間歇性呢?幼稚的人認為這是性反常。性反常如果不是人為產生的,就是深深地刻印在肉體的某個部位的,是永恆的,是無法剋制的,是不祥的。我的這種性慾真正產生是在多年以後,而在這期間反覆地出現與消失,直到被遺忘。這個約蘭德還真有點兒難對付,她很和氣地告誡我:

“有人告訴我,幹這種事不好。”

“真的嗎?”我說。

我沒再說什麼,挪開一點地方,躺在床邊睡著了。

又發生了一段插曲,但是很難講清楚。米歇爾透過一家房產公司,在郊區離帕特尼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所很好的房屋。那裡還有一座花園,與其他花園相比顯得不那麼庸俗。這所房屋還有一段故事。最後住在這裡的是相依為命的姐妹倆。妹妹癱瘓了。姐姐出於同情,最終結束了病中的妹妹的生命,就像幾年以後露易絲·富勒格爾的好心丈夫在馬斯特裡赫特所做的那樣。這個疼愛妹妹的謀殺犯在不太為人所知的精神病院度過餘生。她可能還在這家精神病院裡。故事是悄悄流傳的,這可能是他用優惠價租下來的原因。在房屋不多的當時,這個優惠價是絕無僅有的。米歇爾和我幾乎不大住在那裡:連續兩年的夏季天氣晴好,我們差不多全天在附近的露天場所度過。那周圍有幾百公頃草地,還生長著蕨類植物。里士滿公園裡長滿了古老的橡樹,還有成群的鹿和松鼠,與遊人親切相處。晚上,米歇爾喜歡郊區的一家小旅館。那裡的茶點豐盛。或為了公平起見,又到城裡,隨便在一家裡昂飯館吃兩個荷包蛋,而不喜歡維多利亞時代建造的帕特尼。

難民的生活過得十分艱難。米歇爾-約瑟夫從部隊回來以後,在比利時駐倫敦的一個檢查站找到了工作。他對檢查工作似乎感到滿意。女廚子多羅泰因為自己的手藝無用武之地而感到苦惱,用茶壺喝黑米烈性啤酒,聊以澆愁。用茶壺喝啤酒被認為比用啤酒杯喝更體面。脾氣暴躁的卡米伊自以為不用再受米歇爾-約瑟夫的使喚,便把他吩咐她擦鞋油的皮鞋扔出窗外。臉色陰沉的小姐受到了夫人的無禮對待,又沒有情人相伴,因為她的相貌不討人喜歡。在那段時間裡,由於潛艇戰還沒構成多大危險,約蘭德去荷蘭找親人去了。X表兄在一家攝影廳找到了工作。

攝影廳在布賴頓,是海岸邊的一個家族集團開辦的。他第二天就上班去了。我住在三樓,離保姆的房間不遠。二樓住著我父親和我哥哥,還有一間用於我上課的辦公室兼書房。二樓和三樓之間有一個夾層,浴室和表兄的房間都在那裡。晚上十點鐘,我還站在窗前欣賞花園的夜色。表兄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他披著厚毛巾浴衣,一副一貫滑稽可笑而又神秘的樣子。他輕輕地關上門,走到我跟前,捋著我的頭髮,把我的釘著領釦的長袖兒童睡衣脫下,任睡衣滑落到地上,將我領到鏡子前,用嘴吻我,用手撫摩我,意思是告訴我,我很漂亮。他還讓我用手輕輕地摸著他的厚毛巾浴衣,猜測著一個男人的身體是什麼形狀。過了一會,他站起來(他本來是跪著的),同樣滑稽可笑地走了出去。我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既沒感到驚慌,也沒覺得受到觸犯,更沒受到粗暴對待和傷害。如果說我在此講述這一段人們很容易避而不談的小事,是為了駁斥現今還存在的這種說法:一個成年人與一個接近或達到青春期的孩子的任何接觸,哪怕輕微地一蹭,都會引起歇斯底里般的瘋狂。暴力、虐待狂(甚至與性慾沒有直接明顯的關係)和對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生命的肉慾,都是可怕的,還經常可能違背或危及一個人的生命,而且成年人還會屢遭誣告,以至毀滅了自己的性命。相反,對肉體享樂的引導從某些方面來講並不總是有害無益的;有時甚至是爭取了時間。說我漂亮,我很高興,而且我的已經可以稱為乳房的胸部微微隆起,因此我感到激動,同時也因為略懂得一個男人是什麼樣子而感到愉快。就這樣,我入睡了。如果說我的麻木的肉慾未被喚起,或者說幾乎未被喚起,可能因為我對什麼是快感還只有一種模糊的概念,但對我來說,這已經與美的概念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絡了:美與希臘雕像平滑的上半身、達·芬奇的巴克斯的金黃色面板和躺在披巾上的年輕的俄國舞蹈家是不可分割的。我們離這些都很遠:X表兄不漂亮。

現在讓我們把開向英國的窗子開得更大一些。我經常來英國,但這一次是不情願的,而且長達十四個月,是我在英國逗留時間最長的一次。我每次來英國,都覺得發現了一個祖國。我的意思是說,這是一個讓人本能地感到舒心自如的國家。沒有錢,但這種貧困讓人有一種新鮮感,讓我更早地走進了這個大都市的深處。我們不大離開這個城市,最多去距離市區最近的地方遊玩。一個夏日的上午,我們去了格林尼治,看過溫莎宮,而最經常去的地方是漢普頓宮,遊逛美麗的花園,欣賞頭身殘缺不全的雕像。

後來,我非常喜歡英國農村,但由於當時沒什麼錢,無法深入鄉間。然而,在公共汽車站排隊倒是一種樂趣。博物館裡可以遮雨避寒。大英博物館的額爾金大理石雕像成了我們的文靜的夥伴;泰特美術館裡透納的作品在不知不覺地改變著我對世界的看法;把所有這一切聯絡在一起,透過對比,儘管不能達到力量的平衡,但使我對佛教思想產生了興趣,我以後將努力去吸取這種思想。威斯敏斯特教堂像一片森林,各個年代的事件猶如不同的樹種難以分辨;這裡的死者臥像就像棋子,儘管數目不足一盤棋,但還有其他相似的棋子,所以棋還會繼續下下去。法國的歷史似乎被所經歷的衝擊弄得支離破碎;克倫威爾也像我們的宗教戰爭一樣帶來了破壞;都鐸王朝的瑪麗和伊麗莎白殺的人可能更多,但英國的創傷很好地癒合了。查理十世時代似乎與梯也爾或密特朗時代沒有什麼聯絡;相反,這種猶如倫敦大街上一般的混亂局面似乎證明,一種秩序如果太空泛太複雜,是不易被感覺到的。米歇爾愛買東西的習慣難以改變。他給我買了一套英國錢幣,有聳肩縮頸的喬治硬幣、鑲嵌著幽靈般的金雀花王朝的薄如指甲的銀幣。我拿在手裡的是已經不再流通的六便士硬幣。倫敦也像巴黎一樣是向世界開放的城市:梅斯脫維奇雕塑展使我對斯拉夫敘事詩產生了興致,我幾十年以後創作了兩首詩,都收在《東方故事集》裡。馬爾科·克拉列維奇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是成年男子力量的象徵;那些緊抱著死人痛哭的科索沃寡婦低聲告訴我,悲痛也是一種快感。在無法出門的日子裡,二樓藏書豐富的小圖書室給我提供了閱讀的書籍。戰爭與流亡並沒有給米歇爾帶來更大的耐心:有一天,他將羅歐集子中一部雙語的《馬可-奧勒留》扔到了窗外。這本書,我還不能準確地從希臘文翻譯出來,也不能用英文朗誦。不幸的姐妹們曾經將一些名著亂七八糟地堆在現在滿是塵土的書櫃裡,有莎士比亞全集、十七世紀玄學詩人的詩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令人討厭的歷史學家及豪放浪漫派的著作,也有雨果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及繆塞的喜劇。這個文學寶庫使我感到很滿意。但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看見我抱著書回到房間,向我投來譏諷的目光,埋怨我為什麼不把時間用來做針線活兒,就如同在我很小的時候,他看見我聚精會神地遙望著大海時說我為什麼不玩玩具娃娃一樣。每一次用餐的時候,米歇爾父子之間必然在餐桌上對罵一番。有一次,他們竟然動了手,扭打在一起,滾倒在地上。這時,女人們便唧唧喳喳地相勸一番,他們才停止打罵。米歇爾-約瑟夫兩眼通紅,噙著淚水,為自己的舉動道歉。根據道德規訓,他是不準打罵父親的。但他們並沒有實現和解。

我已給出了他們父子的失和的原由。我所以重提此事,是不想讓讀者去重翻先前的一本書,也是為了儘量說明理智與正義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儘管我有所偏愛。米歇爾-約瑟夫在成長的過程中,受到的是易動肝火的父母的忽視;米歇爾嚴厲地埋怨——這種埋怨是家常便飯——他對母親的慘死太無動於衷,但父親沒有看出,母親的死對一個十五歲的小夥子來說不僅是無法忍受的,而且也是不可理解的;米歇爾-約瑟夫對於因為我的出生而將遺產“一分為二”耿耿於懷,因此,父親責備他是理所當然的。還是孩子的我,嘴角有時往外噴氣泡,流哈喇子,還汩汩作響,對什麼都不在意,有時像個老太婆,無疑也使這個十九歲的狂妄自大的小夥子反感。兒子在二十一歲那年選擇了一箇中立國,加入了比利時國籍,也使米歇爾感到惱火。而米歇爾連續兩次開小差,在貝爾特分娩期間不得不居住在邊境的另一側,使得他的這個驚人選擇成為可能,提醒米歇爾這一點,無疑會冒犯他。在比利時結婚,這是順理成章的,但喜事辦得並不像新郎希望的那樣體面;惟有在這一點上,父子二人的看法是一致的。米歇爾從來不知道的是,婚禮是由一個經常出入馬爾西尼夫人之門的世俗教士一手操辦的。而馬爾西尼夫人看見這個二十四歲的小夥子出現在她在巴黎的客廳,簡直難以容忍。米歇爾本來生活自由,甚至對自由的理解沒有什麼長篇大論;他兒子大吹大擂地擁護現有的秩序、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和天主教。大家庭是一個表面上沒有裂痕的社會單位。天主教在上午十一點鐘做彌撒。他是在帕特尼的餐桌上惟一強制自己禁食的人;他看到專為他做的麵條就做鬼臉,反而使信仰英國教的使女撲哧一笑。米歇爾為人粗暴,他卻尖酸刻薄;一個怒氣頓然消失,一個怨氣絲毫未減。兩個人都腰板硬朗,大高個兒,顯然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兒子,但相貌截然不同。一個讀書萬卷,另一個不學無術;一個十分自信,另一個蠻橫無理。這兩個男人是用同一種材料但卻用不同的手法塑造而成的。

米歇爾強壓怒火。他像所有人一樣,相信戰爭只打四個月,最多半年。根據報紙提供的訊息和圖片來看,用老百姓的話說,現在正在打壕塹戰。自二月份以來,米歇爾就開始作回法國的準備,但巴黎還處在軍事控制區,起碼也非常近似軍事控制區;因此不會為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和一個小女孩兒回國提供方便,儘管還有空無一人的公寓等著他們回去。客輪都用於運送軍隊(幾乎每天都有擠滿身穿土黃色軍服軍人的火車開往海邊)和執行任務的軍官,因此,客運航班越來越少。然而我想,我們在英國滯留長達十四個月,其中部分原因是不是,人在倒黴的時候經常甘心採取麻木不仁的態度,懶得再到大使館或領事館去辦理手續。米歇爾如此喜歡英國,但他在英國沒有朋友,這就像在一個國家經歷熱戀的人一樣,他一直是獨自經歷的。而且羅爾夫和莫德皆人在天涯。我不憑空想象,不認為一個男人與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生活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不論從糊塗的觀點還是嚴厲的角度看,他不會逗著孩子玩,但也不是兇暴的父親。米歇爾兩次喪偶,頭一次過上鰥夫的生活。但是毫無疑問,他對愛情的興趣已經不如以前了。然而,有一位女士終於出現了,在倫敦的地鐵外見到了我們。是馬爾西尼夫人過去的女伴。她四十歲,體態豐盈。然而,她過去身材苗條。她正給一個在法國死去的表兄戴孝。穿著一身新衣服,很時髦。衣服是在牛津大街買的。舉止端莊,略顯古板,讓人聯想到她的理想女性瑪麗女王。她是英國人,而祖母是敦刻爾克人。然而,她屬於英國中產階級,是“異教徒”,又見過大世面,敦刻爾克在她的心目中早已不復存在了。馬爾西尼夫人曾經試圖使這個她稱為“英國傻女人”的女人懂得一些事理,但克麗斯蒂納——這是她的名字——在子夜的時鐘敲過十二響之前就打起哈欠,而且在劇院的包廂裡,由於氣溫高,她胡亂塗抹的脂粉融化了,一塊一塊地糊在臉上。在朱麗埃特去世以後,米歇爾出於好奇也許出於同情,邀請她到特雷穆馬伊旅館住了三天;毫無疑問,她一生中僅有的肉體享樂是從米歇爾那裡獲得的。米歇爾把她帶到龍尚,回來的時候,她的習慣性偏頭痛就發作了。米歇爾勸她去英國治療。她在倫敦遠郊區的恩菲爾德與守寡的姐姐住在一起。她姐夫是一位普通士兵,遠征軍團第一批犧牲在前線的軍人。這是他獲得的惟一頭銜。他小個子,為人靈巧,是“潔淨”乾洗店經理。乾洗店裡充滿了肥皂和油脂味兒,只是一筆小財產,克麗斯蒂納為之感到羞愧。她具有細密畫畫家的才華,例如風行一時的婦女和兒童肖像,但是她覺得,在英國社會中,也像後來到大陸請克先生和馬爾西尼夫人舉薦為人作畫一樣,像住在姐姐家和以前在子爵夫人門下一樣近乎低三下四。而且幹這種工作很累,她就放棄了;她閱讀婦女雜誌上刊登的純潔熾熱的愛情故事或令人尊敬的皇族的故事。米歇爾覺得她說話煩人,然而還是守信用,請她冬天在倫敦、夏天到里士滿的岸邊喝茶。我收到了她的幾件小禮物,不論是對我這個年齡的兒童來說顯得太孩子氣的玩具,還是恩菲爾德的女廚子做的點心,都隱隱約約地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可能覺得我在他們約會的時候老是形影不離。因為米歇爾不願意單獨見她。她藉口偏頭痛,來得就越來越少了。我們後來又應約見過她一面。

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一日,米歇爾終於獲得了所希望的證件,一份他與十二歲的女兒去巴黎的安全通行證。他在巴黎有住房。證件上貼著兩張微微發黃的快照:米歇爾穿著高領服裝,頭颳得光亮,蓄著濃密的海盜鬍鬚,與和善親切的目光極不相稱。至於我,我還穿著去年夏天的連衣裙,連衣裙已經太小了,顯得怪模怪樣的。我的頭髮一直梳得很隨便,鬆弛地結紮在鬢角上;我剛剛不知不覺地進入青春期。保姆用布給我精心地縫了一個衛生帶,供我備用,並且告訴我,所有的女人每個月都如此。我所懂得的僅此而已。行李很快被收拾好,向親友簡單地告了別。米歇爾以後再也沒有看見他兒子,也沒有看見兒子家的任何其他人。也沒有必要看見他們。我們帶上卡米伊一起走。第一艘有空座的客輪在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三日出發;我們順利地到達了迪耶普。我和卡米伊跟在後面,與行李一起上了岸。米歇爾走在前面,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米歇爾以後再也沒去過英國。英國給他留下的只是一箇舊時的漫長的愛情回憶,儘管他可能沒有去多想。但也並沒有給未來留下什麼陰影,因此,我還會再來這個國家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刻:我又看見一個有著年輕預言家相貌的少婦坐在農田與牧場之間的一道柵欄上;我們來到了哈德良牆下,她坐在牆上,頭髮隨風飄動;她似乎是遼闊的蒼穹的化身。我又在拉德洛看到了這同一個少婦,她正躺在一座破房子裡的天蓋床上。她正在講解莎士比亞的戲劇,想象著與她的演員進行排練,或者說她好像是在與他交談著。有一個年輕男人,穿著白色粗毛線衫,戴著白色風帽,正從一處高聳的岩石上健步往下走。在英國達特穆爾森林裡有許多古老的形似金字塔的尖形突石。從他的穿著,看不出他的年齡。這是一個寒冷的秋天;有一隻死綿羊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是幾天以前從同樣高的地方摔下來的。也就是這同一個人,穿著同樣的衣服,與我一起參觀了一處天鵝保護區。還是這同一個人,在英國一家鄉間旅店狹窄的樓梯平臺上,光著腳,穿著灰色的棉布和服,我們的胳膊緊緊地挎在一起,似乎任何東西都無法將我們分開;然而,最終還是分開了。

但所有的這一切可能都是不存在的。這幾個月以來,一場水下戰鬥正在激烈地進行著;在我們安全抵達法國幾天以前,也許是幾天以後,一艘客輪似乎是在同一條航線上被擊沉。我在很長時間裡相信,剛剛平安穿越遼闊的大西洋的昂利克·格拉納多斯與夫人就是乘坐這艘客輪而喪生的。然而我搞錯了;根據人名詞典,格拉納多斯死於一九一六年。這個時間上的差別說明,我們的記憶與事實相差甚遠,或者只是接近,而在其他情況下,事實不是充實就是貧乏,為了使之具有生命力,就得進行加工。回憶並不是彙編已經整理好的資料,資料儲存在我們自身的什麼地方,也無從知道;回憶在進行著,也在變化著;回憶是把乾柴收集在一起,再次將火焰燒得更旺。一本回憶錄,應該在某個地方闡明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問題就在這裡。

其實,我在迪耶普下船的時候什麼也沒看見;我相信,我們只是長時間地等著“轉車”去魯昂。到了巴黎,看門人和他的妻子看見我們,眼眶裡充滿了高興的淚水。公寓裡的其他五家房客,有四家自一九一四年就搬走了,他們不喜歡戰爭時期巴黎的寒冷和不穩定的局勢,而更喜歡裡維埃拉的和平溫暖氣候。事實上,在我們回到巴黎的那一年,寒冷似乎來得很早。那年冬天,給我印象最深的回憶就是凍瘡。看門人得到的命令是,暖氣要儘量少開,晚開。

<hr/><ol><li>✑巴黎的東方藝術博物館。&#8203;</li><li>✑Antinopolis,埃及尼羅河畔的城市。&#8203;</li><li>✑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1714-1787),德國古典主義作曲家。&#8203;</li><li>✑傳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蒙斯戰役期間,眾天使出現在英國部隊中。&#8203;</li><li>✑基督教紀念耶穌在降生後首次顯露給外邦人的日子。&#8203;</li><li>✑Jean Cocteau(1889-1963),法國作家,法蘭西文學院院士。&#8203;</li><li>✑James Bruce Elgin(1811-1863),英國政治家。&#8203;</li><li>✑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畫家。&#8203;</li><li>✑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格蘭軍人、政治家,確立了英國的海上霸權。&#8203;</li><li>✑Adolphe Thiers(1797-1877),法國第三共和國總統。曾鎮壓巴黎公社。&#8203;</li><li>✑Ivan Meštrovié(1883-1962),克羅埃西亞雕塑家。&#8203;</li><li>✑Marko Kraljevié(1335—1395),塞爾維亞國王,南部斯拉夫各民族文學和傳說中的民族英雄。&#8203;

</li><li>✑古羅馬皇帝哈德良採取防守邊境政策,築哈德良牆,布列塔尼現仍存有遺蹟。&#8203;</li><li>✑Ludlow,英格蘭什羅普郡南什羅普區一城鎮。&#8203;</li><li>✑Enrique Granados(1867-1916),西班牙作曲家、鋼琴家。&#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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