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演出取得了輝煌的成功。黑衣貴族是羅馬最高貴最狂妄自大的階層,為他們保留的座位有一些空著。政界和外交人士也沒出席。但廣大音樂迷卻成群結隊而來。毫無疑問,有些聽眾受著十分下流的好奇心的驅使,也蜂擁而至。但是,音樂席捲了一切。音樂家埃貢的演奏從來沒有引起人們這麼大的興趣,這麼強烈的反響。大多數人感到他演奏的樂曲是奇音怪調,不能理解。人們似乎置身於一個既冰冷又灼熱的虛無世界,歌聲油然而起,聲調抑揚頓挫,音程變化自如,幾乎是爐火純青。埃貢再一次向新聞界解釋說,他不是追求令人費解的新奇,而是在某些音樂調式中表現了更加古老更加本質的東西,例如中國的某些典禮音樂。但解釋也是枉然。人們總是喜歡欣賞音樂——而在某種情況下還喜歡諷刺,但不理解其所以然。音樂家埃貢當天晚上出席了由羅馬一名富有的音樂愛好者臨時舉行的招待會。此人非常喜歡所有先鋒派音樂演奏會。應邀出席的只有那些音樂愛好者和慕名而來的朋友,他們幾乎都是埃貢和招待會主人的支持者。臨時招待會在十七世紀的一座豪華宮殿裡舉行,這使讓娜回想起那個聖彼得堡的與此截然不同的瘋狂之夜;雖然沒有淫穢的場面,起碼錶面上沒有,但籠罩同樣激動人心的氛圍。埃貢和讓娜擔心會受到事先預謀的凌辱,甚至在讚揚中夾雜著不堪入耳的話語,然而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在吊燈燦爛光輝的照耀下,讓娜發現埃貢又表現出了一貫歡快樸實的風格,連他的微笑也充滿了光彩。這種微笑能保證他一生暢通無阻。

在睡覺之前,讓娜又整理了衣物,為出發作好準備。埃貢還沒有入睡。讓娜聽見他在隔壁的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深夜時分,埃貢輕輕敲了敲門。讓娜說了聲進來。埃貢全身赤裸,他與讓娜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是這樣。他的臉上又泛出了讓娜一貫看到的那種天真幼稚的神態,但對前天說的充滿侮辱言辭的話毫無愧疚之意。他一向都不會收回說過的話,讓娜覺得,他的內心深處是一片荒蕪的原野。

“我睡不著。讓娜,讓我跟您一起睡好嗎?”

讓娜給他讓了讓地方。她覺得埃貢伏在她的肩膀上低聲抽泣起來,流出了淚水,反而感到輕鬆了。他們的腳相互靠在一起,彼此產生了些許甜蜜的感覺。讓娜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感覺肩胛骨附近的舊瘀斑還在,還沒有完全治癒。她知道埃貢喜歡通宵達旦地留一點光亮在身邊,就只熄滅了一隻燈。埃貢的上臂也有傷痕,傷痕的顏色由淡紫變成淺黃,後來就完全消失了。

“我有時寧願捱打也不還手。”埃貢聲音微弱地說。

為了不觸痛他的傷疤,讓娜鬆開了摟著他的脖子的雙手。不管怎樣,這個軀體,這個靈魂,還長期地忍受著這個意外事件後果的折磨,就好像害了一場病,或者發生了一起嚴重的災禍,他可能是因為失去同伴而突然產生了被拋棄的感覺。讓娜想到在她崴了腳的那些日子裡,埃貢聞到她的腿被感染的氣味兒,女僕經常不及時倒掉洗過澡的髒水,他都沒有反感;有時她突然要洗澡,埃貢就親自動手給她洗,洗完後還去給她找洗好的衣服穿上。埃貢吻著她摔傷後疼得扭曲的臉,就像她今天吻著他的肩膀一樣。埃貢接受了她的愛撫,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做到的。她甚至不知道,如果給他一點性慾的暗示,他是會興奮起來,無動於衷,還是感到痛苦。總而言之,他們有約在先,他什麼也沒說。他在一張樺樹皮的反面給讓娜刻的音符,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裡。他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回到巴黎以後,讓娜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著米歇爾的一沓信。米歇爾沒敢打聽她在羅馬的地址。他還留下了一大摞報紙,大多數都是發行量很大的小週報。小週報原想刊登一些生動活潑的文章,但讓娜認為內容都是荒謬的。在羅馬發生的醜聞在當地差不多已經平息了,而在巴黎還餘音未消,某些文章在當作笑料進行渲染。有的文章還盛氣凌人地諷刺包括這位外國音樂家在內不遵紀守法的外國佬。她根本沒讓埃貢看這些東西,一股腦兒地都燒了。這是更簡便易行的辦法,何況即使在首場演出之後,他們夫婦也根本沒有習慣更多地翻閱有關的評論文章。

米歇爾剛一得知讓娜回來的訊息,就給她打電話。他不能去塞奴斯奇大街。讓娜不想去他住的旅館找他。他們約定七午十點在盧浮宮維納斯廳見面。六月初的天氣已經轉暖,然而維納斯廳在地下,裡面空氣涼爽,甚至還有一點兒冷。沿牆放著一張大理石的凳子。這是合適的約會地點。這個時間,只有幾個英國人和幾個德國大學生在參觀這個古代藝術館。

米歇爾在這位上身裸露的偉大女人面前來回踱著步子。他在等讓娜。一看到讓娜還是老樣子,儘管她的眼圈比以前更黑了,米歇爾還是鬆了一口氣。讓娜還是那樣漂亮,米歇爾感到驚訝,好像他們十年沒有見面了。米歇爾穿的衣服與她在棕櫚別墅見到的很不一樣。她發現米歇爾臉上還刻寫著為她焦慮不安的神情,不覺為之感動。

“您終於來了,”他說,“自您去羅馬以來,一切都好吧。”

讓娜沒有回答。米歇爾也不想讓她回答。他本來想好了說辭,而且都背熟了,但現在卻另編了一套。他叫她不要再回塞奴斯奇大街,一切聽他安排,不要再離開他。離婚是很容易的事。她將是自由的。其實她已經是自由的了。相反,她的出走不會使人感到意外。難道她不記得,在他們談到費爾南德的時候,她曾經說過羨慕他們周遊歐洲的話嗎?周遊歐洲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可以再從頭開始。可以再去義大利(是的,他對此表示理解),去俄國,或者去她還不瞭解的其他國家。費爾南德膽小怕事,從來不願意遠途旅行。可是還有馬德拉群島,還有馬耳他和聖地,還有埃及。他一直在夢想著悠然自得地沿著尼羅河逆水而上,然而直到現在,夢想仍然還是夢想。他將與讓娜一起去完成這次旅行。如果她願意,他們還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例如印度,據說印度可看的東西很多,而遊歷太平洋中的島嶼,簡直是度月如日。

“您忘了我有兩個孩子。”

“您將會有三個孩子。他不會反對您把兩個兒子全帶走。如果他要把兩個兒子要回去(但他不敢;他連想都不敢想),他甚至不知道到哪裡去找我們。這都是人們不願意去的地方,沒有人會知道您的行跡,這對您的名聲也不會有任何影響。而且您將改用我的姓。我將買一隻遊艇。”

“這樣,您將毀了您自己……”

“沒關係,親愛的。其實我已經把我自己毀了。”

讓娜聽著他的話,既感激,又同情,但也不能貿然輕信。她覺得這個五十六歲的男人還像個孩子。難道這就是她在提布林想象中的那個能幫助她,保護她的男人?但是幫助她什麼,保護她什麼,她不知道。她回想起了在蒙特卡洛賭場的大廳裡,米歇爾雙手微微顫抖地看著賭球旋轉著和莊家將賭資颳走或刮向他的時候的那種表情。米歇爾這種對賭博的投入,她覺得比埃貢對肉慾的糾纏還要致命,埃貢對肉慾的糾纏雖然更不顧自我損傷名譽的後果,但起碼是出於肉體的本能。毫無疑問,米歇爾的兒子和瑪格麗特都繼承不了父親的財產。她還不認識米歇爾的兒子。這時,米歇爾已經把他們全忘了。兩年以來,她總是無法擺脫女人的煩惱,而作為情夫加朋友的米歇爾似乎還不太瞭解這個讓娜。她雖然覺得自己被愛著,但更覺得是被崇拜的偶像。

米歇爾舉了一個英國女士為例,說她不久以前將兩個孩子從丈夫那裡騙到手,成功地把孩子藏在遊艇裡周遊世界,時間長達數月之久。

“您難道不以為,如果我離開他並且把孩子帶走,我將成為不僅會叫嚷而且還會誹謗他的畜生嗎?您不會同意我做這樣的人吧。”

“是他的不對。”

讓娜把手摁在米歇爾的胳臂上。

“我的朋友,難道世界上有這樣的男人或女人,沒有人說‘是他的不對’的嗎?”

“這就是說,您寧願呆在麻風島?”

讓娜縮回了手。

“可能是我錯了,”她說。她想起了埃貢發脾氣時指責她的狂怒的話,“但是我覺得,我對他還有用。人們在不幸之中也不能和睦相處的島嶼是不存在的。”

“不如說您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您喜歡這樣的環境,您感到高興,您無疑還會得到補償。然而,誰能給我證明弗朗茲不也是您的情夫呢?”

“先生……”

讓娜站了起來。如果她不同意埃貢借錢給弗朗茲,不同意米歇爾要她永遠離家出走的要求,她瞬間就會變成被他們拋棄或厭惡的女人。她很清楚,米歇爾相信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但他希望於她的,就是要她放棄自己的人格,放棄許許多多使她存在的微不足道的東西。而遇事不知所措的埃貢起碼還有音樂,音樂像北斗星為他指明方向;儘管埃貢脾氣暴躁,但這在讓娜的記憶中已經是模糊不清了;他們在思想上有著許多共同的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有著割捨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絡。而米歇爾只不過是圖一時的快樂而已,對他來說,未來是虛幻的,他憑空想象的遊艇根本沒有安裝羅盤,也不準備寫航海日記。

“您比他還甘心墮落。”

真令人難以置信。儘管讓娜已經站了起來,但米歇爾還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動未動。讓娜聽見他低聲說著什麼,也許是罵埃貢和她的粗話(有幾個德國遊客又轉過身來)。下等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呢。當然,這樣的話比虛偽的委婉說法更難聽。使讓娜反感的,並不是他相信或者願意相信她與弗朗茲通姦。對於弗朗茲,讓娜無法不恨他,也無法看得起他,就是現在還怨恨被監禁在遠方的他。使讓娜反感的,是米歇爾的話不留有餘地,他認為任何感官的衝動都會使一個女人變得墮落,只要他不是受益者,任何奇異的性行為也會使一個男人名譽掃地。米歇爾以為他不是出於偏見,但正是由於這種偏見,使他在幾年以後偶然遇到一位以色列醫生的行為可疑的寡婦時,嘴裡像含著一粒苦藥丸那樣難受。他懷疑這個寡婦吃了墮胎藥不是沒有根據的,雖然他很反感反猶太主義,這個男人還是喊道:“骯髒的猶太人!”

讓娜沒有向他伸出手,因為她既不想讓他握也不想讓他吻她的手。這兩個原以為親密無間的人,現在無言相對。米歇爾先是看著,然後想象著她是如何走出這間擺滿無名氏塑像的大廳。她走得很快,步伐矯健輕捷,全然看不出她去年崴傷腳的跡象。六月的天氣晴朗,她穿了一身白色衣服。飄在腦後的短面紗、緊身大衣和長裙,使米歇爾聯想起她周圍的大理石塑像身上的褶皺起伏的連衣裙,也使他想到他再也不可能看見她被衣裙包裹著的胴體。這個維納斯的妹妹,這個勝利女神的妹妹。他像癱瘓初愈的病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將去懇求讓娜原諒;他將再去做埃貢夫婦的常客。不管怎樣,他過去與埃貢幾乎成了朋友。這時,讓娜穿過了野蠻人戰俘廳,進入了四周擺滿空棺材的長廊。米歇爾如果加快腳步,還可以趕上她。幾乎在讓娜抬手去推開達盧閣門的時候,米歇爾也正好趕到了。達盧閣門直接通向只有幾個階梯的樓梯,出口就是停放馬車的綠樹成蔭的廣場。米歇爾看見她上了一輛正開著門的馬車,將地址告訴了車伕,馬車就啟動了。米歇爾隨後也上了一輛車,告訴車伕跟在後面。讓娜不慌不忙地又去衣帽間取出她的陽傘,開啟撐在頭上,白色輕巧的圓蓋遮蓋著她的頭部和雙肩,擋住了米歇爾的視線。讓娜的車伕趕著馬車上了裡沃利大街;兩輛馬車一前一後沿著這條露天長走廊往前走著,右邊是拱廊,左邊是鐵柵欄。讓娜的馬車終於在皇家大街轉了彎,她肯定是回塞奴斯奇大街了。米歇爾這才回過神,考慮著他應該怎麼辦。他大聲地喊著,把自己旅館的地址告訴了車伕。

<hr/><ol><li>✑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義大利畫家,18世紀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8203;</li><li>✑Tibur,今義大利城市提沃利,以別墅和瀑布而出名。&#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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