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看病,知禮的男子都會有所迴避。
程大夫開口道:“這位奶奶,你這不是病,是喜。”
他聲音不大不小,蘭宜聽見了,不遠處的朱典吏也聽見了,登時瞪大了眼睛,手裡的紙包險些滑落下去。
蘭宜沒反應過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沒聽懂:“什麼?”
“呵呵,”程大夫捋著半白的鬍子笑了起來,“陸娘子,你有孕了,已有三個多月了。”
程大夫其實知道她,他與朱典吏熟悉,藥堂日常又人來人往,附近新搬來一戶人家,且是朱典吏的意中人之事,他早就聽說了。
蘭宜:“……”
她恍惚著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可能。”
“是真的。”程大夫耐心道,“你脈如滾珠,流利而有力,又見迴旋,老朽醫術再淺薄,不至於認錯這麼明白的脈象。”
蘭宜呆呆地坐著。
她因連日來隱隱的不自在而臉色有點蒼白,這麼看上去,不見什麼喜色,倒如淋了場冷雨般,有些失魂落魄的潦倒,但不顯狼狽,另生出一種傾覆之美,令朱典吏瞪大的眼睛又看直了,沒有後退,反而再靠近了兩步。
程大夫也有點可憐她,道:“陸娘子,造化弄人的事,世上常有,你想開些罷。這是你夫家的過失,若能多容你一段時日就好了。”
因不孕被攆出夫家、不得不到外地存身的婦人,結果出來後發現有了身孕,這上哪兒說理去呢。
程大夫心裡嘆息,他把出脈象後,連慣常的“恭喜”都沒有說,因為實在不知道這對蘭宜來說究竟是福是禍。
要是夫家已經另娶進了新人,那還不如別得這遲來的造化。
蘭宜仍舊說不出話。
排在她後面等著看病的人忍不住了,他們並不清楚蘭宜的情況,不過聽程大夫的話猜出了個大概,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還給她出主意。
“陸娘子,快回家去吧,你孃家有人沒有?叫上你孃家父母兄弟,到你夫家找他們算賬去,他們不認大人,也得認孩子。”
“不成,女人有了身子,可不能再輕易動彈了,送封信回去,叫夫家來人接才是正經。”
“這孩子是夫家的嗎——?”也有想象力豐富且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嘀咕。
議論聲中,蘭宜終於清醒了。
她一語不發,付了診金,站起來將看診的位置讓出,走到一邊後,再低頭繼續發怔。
她想抬起手摸一下小腹,手指顫抖著,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好一會兒,竟是不敢。
怎麼會呢——
怎麼可能呢——?
但她又分明知道,程大夫的診斷沒錯。
因為她不是沒有想到過。
只是每每在這個想法還沒成形時,她就立即按住,按死。
不可能的,不必妄想了。她就只是單純地身體不適而已。
她不想再經歷失望,因此她不允許自己擁有希望。
蘭宜極其緩慢地終於抬起了手,輕輕地,按在了腹部。
她不知道,它居然,悄悄地來了。
她的嘴角揚起來,大滴大滴的淚落下去。
“陸娘子,你別哭啊。”朱典吏跟過來,一手提著藥包,另外一隻手忙亂地找帕子,“你懷了身孕,可不能傷心了,對身子不好。”
蘭宜沒接他的手帕,她自己帶了,擦了淚,又平復了一會,終於冷靜下來,再去問了問程大夫,程大夫說她目前無礙,不用吃什麼藥,前三個月不知不覺地混過去了,胎相也穩固了,之後只要不十分勞累就行。
蘭宜謝了他,出了藥堂,往香遠齋回去。
朱典吏一路跟著,搭訕道:“陸娘子,你打算回家去嗎?”
蘭宜搖頭,輕聲道:“我不知道。”
她還沒想到這裡,她現在滿心裡只有要好好保護她的孩子,誰也不能傷害搶走。
朱典吏:“……哦。”
他也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樣,跟著蘭宜走到香遠齋後,沒再說什麼,自己掉頭晃悠著往衙門上值去了。
翠翠迎出來:“奶奶,大夫怎麼說?”
蘭宜搖搖頭,忍住了,等晚間關門清閒下來以後,才告訴了她。
翠翠驚得呆住了,向她再三確認以後,才敢相信,激動起來。
“這、這真是——”
她語無倫次了好一會,在屋裡連轉了兩圈,轉回蘭宜身前時,才說得出整句來,興沖沖地道:“奶奶,快讓我看看。”
蘭宜笑道:“還看不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