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2 / 10)

小說:忽然而已 作者:李國文

她不願談那個斃掉的節目,一切都由此發生的,因為那是鞏傑信心百倍搞的。那時,他意氣風發,在文藝界是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歌舞團的女孩子還羨慕她的好運道呢?她傻呼呼地快活,快活的不是這份愛,而是因為她找到了白馬王子這個事實。而鞏傑這個新銳的現代舞蹈,是他事業走向成熟的高峰,結果,斃了。

--女人,有時是挺莫明其妙的,愛,是屬於你自己的,你一個人去盡情享受好了,幹嘛那麼熱衷於炫耀?所以,他因為節目的原因,一肚子火氣,上了街,然後不見了,後來才知道被抓起來,她從此就失去了他。幸好,慢慢地麻木了,然後也就渾然不覺了,她就具有這等本事。

沉湎於過去,思前想後,人會衰老得更快的。她的人生哲學是珍惜這一時,這一刻,那些愁事,你想,該不能解決,還不是解決不了。

連朱之正這大半年也受到她的薰陶,沒辦法,兩口子嗎!不是你改造她,就是她改造你。起初沒從大副熬上船長,很不自在一陣,現在連大副也不當了,好象更無所謂了。他相信,歸根結底,他不是當官的料,和杜小棣結婚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個非常政治化的人,有可能跟送上門來的她,睡上一覺,沾個便宜,但要橫下一條心,討這樣一個老婆,就得掂量掂量得失利害了。可他,卻當真的熱戀起來,他等待的正是這種單純的女人,他早年死去的妻子,外號叫“兩報一刊”,衝這四個可怕的字眼,便知道他遇到杜小棣後,為什麼產生出這遲到了三十年的愛情。

對他的這樁婚事,怪了,大家側目而視,誰也沒有攔阻過,可誰也沒有投過贊成票,他有預感,為這個女孩子,他要付出。中國人有種奇怪的心理,願意看到別人失敗,而不願意看到別人成功。

但他認了,人,一輩子連一件傻事也不做,那可太沒勁了。

郭東林狡猾得很,“大主意你自己拿。”他那當家的兒媳婦笑笑,說了一句,“咱們中國要興選美的話,她夠條件。可她,你知道背後怎麼議論她?”

“那就請你賜教吧!”

“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他了解這個不斷給郭東林買高階補品的兒媳婦,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杜小棣也許有點點傻,把什麼都對他講過的了。他曉得這個外號“公用品”的女人,會說什麼?她不說不說還是要說的,這娘兒們,不但愛插嘴,還愛插手,老公公批閱檔案,她都要干預的,這是中國從古到今許多政治家的癖好,都有讓夫人參政的雅興。

盛莉說:“朱叔叔你聽了別往心裡去,人家都管她叫公共廁所--”

看那一臉正經的樣子,朱之正一笑,中國人就這點烏鴉跳在豬身上,嘲笑別人黑,而看不到自己黑的偉大。郭東林不讓她把看法發表完:“盛莉,你別搗亂,行不?快給我們拿點冷飲來,好嘛!”

等兒媳婦離開,郭東林恭喜他的豔遇。朱之正向他的上司如實交待,老郭,截至此刻談話時為止,有豔而無遇。老奸巨滑的郭大官人才不相信,世界上沒有一條不沾腥的貓,何況這個女孩有求於你管專案組的副部長,分明送貨上門。

天地良心,並非如此,不過,他也不需要那個官人證實他的清白。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傍晚,杜小棣大概放下他的電話,就騎著腳踏車趕來了。

她氣喘吁吁,滿臉緋紅,一頭的汗,跑進他的屋子,就站在空調器前吹著。這不是他第一次找她來談話,但卻是最後一次公事公辦式的談話。對這個先是怕他,後是恨他,終於相信他,而後依賴他的杜小棣,他斷定,她不是那種藏著掖著什麼的人,有什麼不全盤托出的呢?她和鞏傑沒有任何有關案件上的攻守同盟,不錯,她捲進去過,也只是和別的人一樣,不像別人檢舉說的,和外國人有什麼秘密勾當,他堅決主張把她解脫了。

雖然其它辦案的同事持保留態度,那時,他是頭,他說了算。“就這樣--”

他找她來,就是為了告訴她這個決定。其實,無須他親自面談的,可他願意看到她如釋重負的輕快。

他看到她沁出的汗珠,“那你先去洗洗臉吧?”

朱之正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在他的衛生間裡,竟“嘩嘩”地衝起涼來。

接著,便是轟然一響,如果不是一件什麼東西砰然倒下的話,他不會跑過去的。

“摔倒了嗎?小棣?”

沒有回答。

“出什麼事啦?”

還是不吭聲。

他推開門,只覺得兩眼一亮,一個赤裸的杜小棣微笑地看著他。

話說回來,杜小棣決定嫁給他的時候,也擔心過的,這麼一個官員,他古板嗎?他老氣嗎?他缺乏情調嗎?是不是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都那麼“社論”似的讓人受不了?何況她原來有過那麼一位太太。

這也是那個瑪蒂替她擔心的。

“這男人挺讓我意外的,”婚後,她告訴瑪蒂。“想不到的那麼過癮--”

“很能滿足你的性要求了--”她知道杜小棣是不隱諱的女人,何況她是西方人,又是兩個女人在私下裡談,就更無遮攔的了。

杜小棣說,別看上了年紀,床上功夫比那年青但並無多少經驗的鞏傑,要強多了。“很讓我享受的,我真沒想到,瑪蒂!”

“我希望你的這位官員先生,能永遠這樣讓你得到這種快樂。”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外國留學生,是專攻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來自美國的研究生,是鞏傑的朋友,當然也是她的朋友兼情敵。“太成熟的果子,在樹上就掛不多久了。”瑪蒂為她擔憂。

“我從來不想那麼多!過一天是一天,混到混不下去再講。一個女人,你說呢?眼下他把你當寶貝供著,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還求什麼?何況他半點也不‘兩報一刊’,我覺得他怪不錯的呢!”

這位洋人有點子奇怪,“也許你們中國人的臉,都是平的,給別人看的全是沒有起伏的表面,只有關起門來,才是他的真實面貌?”

“你可說對了,有時候,有的人甚至跟你睡覺,跟你作愛,也未必是他真實的自己。”杜小棣的這番話,好象挺深沉,其實她倒是不走腦子,憑感覺信口說出來的。接著,她補充:“老朱還不是!”

“那你不打算跟他分手了?”

“瑪蒂,我問你,你是有學問的人,而且你也是個女人,你說真話,像我這樣的,除了圖一個徹底的快活外,還圖什麼呢?”

瑪蒂問她:“鞏傑要是出來了呢?不會關他一輩子,是不是?”

杜小棣根本沒想過,她過去的情人,還會出來。回答也未經過大腦,率直地說了出來:“那你把他弄到國外去,他本來就打算的。”

瑪蒂笑了,“難道你不明白,他真正愛的是你--”

“你和他呢?在黃果樹--”

“那種春風一度的感情,值得當真嘛?當時我需要,他也有這個慾望,你因為演出晚來了兩天,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間裡,你好象不該太當回事的吧?”

瑪蒂的中國話,說得挺溜,如果光聽聲,不見她臉的話,無論如何想不到是一個藍眼珠,白面板的洋人,還有那樣一張極其性感的嘴。鞏傑在少數民族地區採風時結識的她,很快就熟了。鞏傑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很討女人喜歡的硬派小生,瑪蒂被他打動,也是自然的。女人嘛,按照杜小棣的觀點,是一刻也不能沒有男人的。

鞏傑一直想到國外去,不是鍍金,不是淘金,他主要是想去搞他的藝術,闖出一個他的世界。又不肯依靠有勢力的父母,而且那位老前輩也不會幫他出國搞藝術這沒出息的行當。他和瑪蒂親近,這其中有功利主義成分,他不否認。他解釋過,“性和愛不完全是一回事!”杜小棣也不甚在乎,因為大家彼此彼此,她也有空虛的時刻,也曾偶爾把愛情把身體給過別人的時刻,何況這也是這類年青姑娘的潮流,太在意,豈不是太俗了麼?

他呢,也就是那位天之驕子,對杜小棣的感情,玩的成分多於愛的成分,暫時的成分多於長遠的成分。因為他不想結婚,也不想成家,更不想帶一個累贅,到美國去闖蕩。

杜小棣心裡明白,她頭腦再簡單,也能理解他的這種現實主義。不過她也有她的現實主義,她追求的是這個現在你屬於我,而不是屬於別的女人的現實。往後想,幹什麼,那不太傻了嘛?

但兩人異常地相愛過,算是試婚也好,非正式的同居也好,經常住在一塊兒,也是盡人皆知。像這樣的公子哥兒,長相,個頭,才氣,幹練,思想敏捷,待人接物方面,可算是出類拔萃的了。他完全能夠憑藉他老子孃的餘熱,做一些像他那類子弟例屬正當的事情,從政也好、經商也好,他那樣精明,豈有不成功不發達之理?可他熱衷藝術,迷戀舞蹈,也真是讓他爹媽失望,還愛上這麼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不是很正經的女孩,“公廁”,天哪,太可怕了,更被父母視作陌路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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