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彙報(2 / 3)

小說:殘雪完整版小說 作者:殘雪

“全是些狗屎。”他滿不在乎地笑出了聲。

我立刻漲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有什麼用?”他又反問,“誰也不感興趣的發明是不成其為發明的,你懂不懂?假如有一個人,他願意用一把小刀將自己捅個對穿,或捅出某種花樣來,他去捅好了,這不能使他成為發明家。他要使他這種舉動成為發明,就得讓人感興趣,讓人欣賞,事實就是這樣。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嗎?我不想評價你的工作(你得加倍幹,不能有半點鬆懈),我只想告訴你,從明天起你得讓我早上吃兩個煎得很好的雞蛋,天天吃果醬麵包我煩透了!”

他叉著腰在屋裡踱了一圈,又問我:“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嗎?”

一開始他就說過他是來幹什麼的了,現在他又這樣反覆追問,無非是想強調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長同志,時至今日,我已經全身心地淪為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勞,像老媽子一樣伺候他的飲食起居,聆聽他的種種訓斥和牢騷。而同時,在我的門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這是些不可思議的傢伙。當我開門的時候,他們就湧上來向我致意,稱我為偉大的發明家、科學的巨匠等等。他們大都是不曾謀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個人也夾在當中,他們全都用熱切的眼光看著我,那眼光表示他們大家對我的期待有多麼高,我的成功對他們來說是多麼重要,開始一兩天我還為這個感到欣欣然,時間稍長,他們這種粘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種負擔,這些人熱心過火了。有一天,我聽見他們在門外這樣議論我:

“雖說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應,畢竟前途莫測呀。”

“要想成為一位大人物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低谷的時代,暫時出不了大人物。”

“不過A君是目前罕見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權威的青睞,這種事可不是常有的,我們每天站在此地不會是白站。”

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他們的目光,就採取了關門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極好,他們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外,輪流去吃早飯和上廁所,把這當作他們每天的工作。我總不能不出門,我長時間在門邊徘徊,嘆氣,猶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計那夥人回去了,就開啟門衝出去,想採購物品,辦理一些雜事。十有八九,這夥人並沒回去,一看見我開門,就不慌不忙地從屋角那邊拐過來攔住我的去路,輪流向我致意,說些期待的話。我老婆還對他們大家說,她之所以離開家,是為了讓我更好地從事我的研究工作。為了成全我的事業,她忍痛犧牲了自己,現在住在擁擠的表姐家,過著寄人籬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頭之後總不會忘記她這個糟糠之妻吧。

我坐在家中時,食客就惡意地譏誚我,把門外這出醜劇的原因歸結到我的身上,說我利慾薰心,喜愛張揚,投機取巧等等。那夥人每隔大約一小時就輕輕地敲門,耐心耐煩地在門外呼喚我的名字,這時食客就興奮起來,大聲說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時機到啦!能夠充當大人物的陪襯,是多麼的榮幸!”把我搞得無地自容。

首長同志,也許您要說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這麼一個人在家,實在說,這件事的動機我是解釋不清的。

那天他又發脾氣了,因為他在衣櫃裡發現一隻小老鼠,他一時興起就把櫃裡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腳死勁踐踏,接著他又用一把錘子去錘衣櫃,想把它錘破,直到看見我走進房間,他才勉強丟了錘子,沉著臉問:“你,怎麼還未出成果?嗯?我已經來了這麼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這可是不行的,請問我是來幹什麼的?要是我一氣之下離開,事情會糟成什麼樣?”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弄髒的衣物收拾好,他袖著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說我是他生平見過的最最不能幹的人,簡直是個殘廢,他算是倒黴透了,像我這樣磨下去,恐怕八輩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門的時候,還向他老婆誇了口,說我前程無量呢。末了,他對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當傻瓜嗎?”

我無法確定他所說的成果是什麼,由什麼來決定,我已經在雞蛋殼上鑽出了五千個孔,正在向一萬個孔奮鬥,但食客從來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裡他都很早睡覺,一覺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們見面時他總是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戲謔地對我說:“昨天夜裡又在幹那種沽名釣譽的事兒吧?”後來有那麼一天,我忽然醒悟過來:我的成功與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來決定的,而是由他,這個從前的鞋匠來決定的。他不是告訴過我嗎:誰也不需要的發明不成其為發明,也就是說,一項發明的成立,是根據別人的需要來決定的。沒有人需要我的發明,除了食客。他是唯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討好他,否則一切都不存在。雖然他表面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但他一來就說了他是來幹什麼的,又因為他的到來,才有這麼多人來關心我的事業。我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在這期間我忍受了種種的痛苦與磨難。

我想把門外的那夥人請進來與食客見見面,我就對他們說了這個意思,我說有事情還是擺到桌面上來談為好,這種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經影響了我心靈的平靜。比如剛才,我想讀那本《道德論》就一點兒也讀不下去,滿耳全是他們在門外談話的聲音。與其這樣躲來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對面來談,食客也不是什麼陌生人,這一點誰都知道的。我一講完,他們全體就驚恐地瞪著我朝後退,一直退到了馬路上。與那位權威見面?不不,他們不曾有過這種妄想,我在說些什麼啊?也許這裡面有種誤會吧?誰認識權威?沒有人認識他,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們在外面高聲說話,的確是想讓聲音傳到權威的耳朵裡,這卻並不表明他們就一定要與權威見面,他們誰也不認為自己就有這個資格,他們還沒有狂妄到這個程度,他們所追求的,只不過是成為我的發明的合作者,僅此而已,請我不要誤解了他們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動,她揮動著雙手說,她倒是的確見過了那位權威人士,可那只是無意中見到的,她和眾人一樣,牢牢地記得自己的身份,一點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種種方便來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給我留下無數方便之處。講到鄰居二的作風,就更讓人欽佩不已了,當時他連大門也沒進!還有誰能像他這般清高啊?換了別人,多多少少總要進去與權威人士拉拉關係吧?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沒有,真是冰清玉潔。

待我一進屋關上門,他們又擁到門口來敲得嘣嘣響,大聲說話,還有一些人站在窗戶下用攝影機對準了我。這時食客就冷笑著,勸我擺好姿勢,做出大人物的表情來。我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食客到來之後,那本《道德論》就停留在239頁再也不動了,發生的一切都在嘲弄著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遙遙無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說我還得加倍工作。

請注意食客所說的“工作”是另有含義的,如果認為那是指我夜間的發明可就錯了,因為他說了這話後馬上叫我去買一本菜譜來,認真研究燒菜的手藝。

“萬一我在你這裡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緊的大事。還有一件事,你夜裡總開著燈幹活,影響了我的睡眠,像你這種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傢伙真是少見,準能具備我這種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開始來鑽研烹調手藝了,我收起了我心愛的《道德論》,每天讀一段烹調學,然後買回各種作料來實踐,我幹起了廚師的行當,幾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實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麼。人家說我是發明家,可要維持這種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調手藝如何了。當時我對這一點不是想得很通的,總以為這是暫時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來,我就要拋開這種底層人乾的行當,去搞我的發明。比如說,我可以去請一個廚子來接替我的工作,於是我就可以一門心思當我的發明家了。我因為暗暗懷著這樣的想法,搞起烹調來顯然就有些勉強,有些不耐煩,食客那雙銳利的三角眼當然看見了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將煎魚燒焦了,食客一反常態並不衝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廳裡踱步。在飯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後嘴巴一抹指著門外說:“那些站在門口的捧場者,我想打發他們回家,然後我也要走了,因為你沒有誠意好好幹。”

首長同志,我不記得我當時幹了些什麼,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後我就對天賭咒發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請他留下。他答應留下來對我再觀察一段。“搞好烹調,這是你一輩子的事,這就看你的決心了。我是來幹什麼的?告訴你,任何想出人頭地的念頭全是不切實際的,你不是個小孩子了。”

情形就變成了這樣:我整天站在廚房裡,讓油煙燻紅了兩眼,花樣翻新地做出各種菜餚,想要討得食客的歡心。我時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個眼風,每一聲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膽戰心驚。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連串的苦役,我的活總是幹不完,現在別說看《道德論》,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來,他就喝斥我,說我懶懶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飯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來嗅去,用筷子在每樣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種種毛病,用最刻薄的語言奚落我一通,然後將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來對我說,要是在家裡的話,他才不吃這種比豬食好不了多少的東西,莫非他是個掏糞工,或者修鞋匠?真豈有此理。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成果,他現在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了,可能他還是離開的好。舊戲重演,我又扯住他賭咒發誓,保證在短期內“出成果”。結果當然是他又沒走,只是對我更加苛刻了。

門外的那夥子人並不甘於守候,他們終於進來了。那是在半夜,當我工作正起勁的時候,敲門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我連忙藏好東西去開門。他們衝了進來,三三兩兩地高談闊論,這裡看看那裡摸摸,還跑進小房間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嚇得臉都白了,怒叫著撲上去推開那個動手的人,我心裡十分恐懼,生怕他們查出食客就是從前的鞋匠,我認定這是與我性命攸關的事。想翻箱子的小夥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雙手一拍,高興地說:“我明白了,那裡面是那位權威帶來的檔案!”說著又要去揭箱蓋。我又氣又怕,乾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脅說如果他們再不離開我就要殺人了,我還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幾下。他們跑開了,看見我老婆正在怒斥那個小夥,還給了他一個耳光。

被打的小夥往後一仰,正好倒在鄰居二身上,鄰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說道:“同志們!肅靜!萬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麼辦?我要說,在這個屋子裡,我是最有發言權的,我與A君情同手足,不是嗎?我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日日夜夜,我們談論事業、理想、榮譽、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話題!喂,請大家不要這樣輕浮,讓我們坐下來,猜一猜那隻箱子裡是什麼東西吧,權威人士的宗旨是決定一切的。我是多麼懷念我與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裡還是亂糟糟的,各人都急著說出自己的猜測,有人說箱子裡是秘密檔案,有人說是發明資料,有人說是工業部贈送的機器人,還有人說是“天才測試儀”,還有人說是權威人士的檔案資料,說法無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豐富,越荒唐,到後來又扯到太空人呀,飛碟呀,黑幫呀這類事情上去了,講到可怕之處人人都流出冷汗來。在深夜,這類聯想真讓人毛髮豎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隻破皮箱,設想著當蓋子砰地一聲自動開啟,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雖然膽怯,但沒有一個人願意首先離開,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權利,又怕別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聲談笑,專揀可怕的東西來打比喻,想借此嚇退別人,好自己一個人留下來。至於為什麼目的一定要留下,他們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過是抱定了一種想法就要堅持走到底吧。他們就緊張而興奮地坐下去,直到雞叫三遍,晨曦微現才猛醒過來,泡腫著雙眼來與我告別,說起這神奇的一夜給他們的收穫是如何大,有了這一夜,他們的生活再也不會空虛無聊了,當然他們第二天夜裡還要來的。

首長同志,發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這些妄想狂的犧牲品,他們夜夜都來,興趣越來越濃,說話越來越放肆,每次都是談論不休,強行將自己的生活與我聯絡起來,然後站在一個角度對我加以批判,說我根本不是實實在在的人,只不過是某個大人物的影子,幸虧大人物的到來,才給我帶來了一切榮譽,他們還貶低我的能力,說我虛度光陰,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這麼不爭氣,他們何苦要來與我合作等等。不久鄰居一、鄰居二幾個人就猖狂起來,他們以我的親密朋友的身份說話,舊事重提,含蓄地說起從前那一幕幕醜劇,言下之意無非是告訴別人他們一貫正確,而我一貫無能,做假,又不聽勸告。我一明白他們幾個的意思就發火了。今非昔比,難道我還是他們網裡的魚?我舉起一把椅子去砸鄰居一,老頭像泥鰍一樣靈活地往桌子下一鑽,我砸了個空,時髦的同行跳起來驚呼道:“多麼粗鄙啊!多麼下流啊!毆打老人!請觀察一下這個人的衣著與風度吧,幸虧那位尊敬的權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這夥人總對我這種對立情緒感到不解,一致地搖頭道:“沒有我們,他能幹出什麼來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們一樣土生土長嘛。可敬的權威人士不曾教導他明白這一點嗎?”

我的寶貴的夜間就在這種無聊的鬧騰之中消磨。食客顯然對這一無所知,他照舊睡得很死,早上起來,那夥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開口告訴他我夜間的煩惱,他就不客氣地打斷我,說誰沒煩人的事呀,真是小題大作,就說他自己吧,過著地獄般的生活,還得強打精神,為別人的榮譽默默無聞地工作,並且一輩子絕無出頭的希望,不要說煩惱,就是想到這一點都足夠讓人神經錯亂了。

“我看得出,你又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他肯定地說。

“你的癥結,總是在於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他又說,“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調以外的事上,用一種藐視的態度對待我。”

過了幾天,他忽又告訴我說:“夜間的聚會很有意思呀!你以為我沒聽見?據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為你的教師,你有一種頑固的傾向,滿腦子自以為是。”

箱子裡的東西終於暴露了,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剎那間發生的。白天裡,食客抱怨我的萊湯做得不好,對我百般諷刺,數落個沒完。我因為夜間不能睡覺,疲憊不堪,就在他的說話聲中伏在桌上睡著了。沒想到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湯朝我頭頂澆下,弄得我像條落水狗。整個下午我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別說睡覺,連眼都沒閉一下。食客怒氣衝衝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衝過去提起破皮箱,擺開架式作出立即要離開的樣子,將我的衣褲鞋襪脫在地上,繫上他來時系的那兩塊布片,“嘿嘿”地衝我怪笑,可又並不開門離去。一會兒他又放下皮箱,衝我惡罵幾句。他還將我那本《道德論》找了出來,當我的面撕成碎片,說就是這該死的異端邪說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稱自己已經對我徹底失望,之所以還留在這裡沒走,只不過是盡義務罷了。這個義務,他就是不盡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親戚的面子上才在這裡受苦的。當天夜裡,在那群人的吵鬧聲中,我頭一歪,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大事不好,他們已開啟食客的皮箱,將那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桌上,將鼻尖湊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細觀察,然後又大呼小叫,像發現了新大陸。

“原來這樣!”鄰居二敲著桌面說,“多麼令人感動啊。讓我們來設想這樣一個畫面:寒風中,孤獨的他敲打著鞋底,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啊,同志們,辛酸的淚水從我臉上流下啦,經過了何等艱難的歲月,吃過了多少苦頭,我們的權威誕生了。我們這些庸人,包括A君在內,誰個又敢不對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偉大面前,誰還敢露出絲毫的驕傲?原來這樣!”

那天夜間,關於食客的身世,他們編出了無數個故事,併為此陶醉萬分。現列舉鄰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諸位同志們,生動敏銳的感覺正是我這種瞎眼人的專利,我的感覺正穿透時間與空間,使歷史得以再現。這位躺在那邊房裡的權威有一個貧寒的身世,他本人,雖則有著卓越的才能和與眾不同的大腦結構,可絕不是一步登天達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誕生於一個破茅棚子裡面,那茅棚子裡還養著兩頭豬,權威就在豬的叫聲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勞克己的鄉下人,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雙親靠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堅持自學,通讀了各方面的有用書籍,這一切正好為小權威的成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位可愛的男孩生著一雙富於探索的眼睛,踏入社會之後,他幹起了修鞋的行當,地點是在離此處千里之外的一個小鎮。他忍受著各種各樣的不公正待遇,懷著一顆無限的愛心,一面廣交朋友,一面努力學習,從生活中汲取豐富的營養,這種底層的生活大約持續了十年。有一天,一個政府代表團路過此地,當中的一位白髮老者一眼就發現了他那不同凡響的舉止風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樸素作風,還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細緻地調查了周圍群眾對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對過他的人,最後,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老者和權威一同坐著小汽車離開了小鎮。過了許久,小鎮的人們才得知權威高升的訊息,他的朋友一個個歡欣鼓舞,他的反對者則羞愧萬分。可嘆的是他的雙親沒有等到好日子,他們在貧困潦倒中雙雙過世。他們的兒子的成功其實也就是他們的成功,只是他們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後,權威來到我們這個城市,以他一貫的好心腸和寬大的胸懷,在他洞察了我們的A君的處境之後,他下定決心要幫他一把了。他喬裝打扮成一位窮人,寄居在我們的朋友家中。他保持著自己謙虛謹慎的好作風,深居簡出,埋名隱姓,一心一意幹著澆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報酬。喂,諸位同志們,我聽說我們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點小小的毛病,他對自己的本職工作,生出許多不耐煩的情緒來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這一輩子幹什麼呢?怎麼能夠對自己的前途採取一種如此兒戲的態度呢?何況這中間還包含了我們大夥的前途。假如一個人如此的敷衍,沒有責任心,那是什麼事也幹不成的!諸位,別看我眼瞎了,對於我們的朋友A君的每一點滴思想變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覺的,我的這種缺陷反而幫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這種與真理背道而馳的行為,我要說,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們全體的前途所在。當一位大人物屈尊來到我們本地時,我們不可能不聞不問,那個有幸被大人物選中來作試驗的人也不能仗勢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講吓去,還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話,在此複述起來十分難堪。比如其中一個魚販子提到我也許用手槍威逼了他們所謂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為什麼至今躲在房裡不曾出來接見群眾,要知道他也是從下層老百姓奮鬥出來的呀!我就提醒他們說是他們不要見他,我提議過要他們與他面談的。

“提議?這種形式是能夠允許的嗎?提議!得了吧,誰要你來提議的?收起你的提議見鬼去吧!”他們說。

於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只好去開食客的門,想把他叫出來。可這夥人又衝上來拖住我,說他們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隨便就去打擾一個大人物,他們寧願自己咬緊牙關吃苦也不願去麻煩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們是把他當作偶像來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榮譽上睡大覺。他們要求我的僅僅是收起我的手槍,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對他們的接見,像我剛才這種做法正是對他們大家的威脅。

尊敬的首長同志,說到這裡,您一定已經看出了我周圍的人對於我那種骨子裡的鄙薄已經到了何種程度。好多年以前,我雖不大與人來往,但一貫以為,我多少總還是受人尊重的,誰料到事情的內幕竟是這樣呢?我一生中從不曾有意做壞事,也不曾硬出風頭,由於我的運氣,也由於我的才能(我畢竟是有那麼一點才能的吧?)我獲得了發明家的稱號,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這些鄰居熟人們不這麼看,他們認定這裡頭必定有一種詭計,他們從不承認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個未曾謀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當出現一個在他們之上的人,他們就異口同聲地說:“哦,原來是他,我們早說過,他的確不錯,不過這都是由於我們他才有今天這個出頭之日的,我們是了不起的,既寬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沒我們做背景,他算個什麼東西?我們舉足輕重,決定一切。這個A君,有一種鑽營的、搗鬼的天分,他的確出入頭地了!有權威人士寄住在他家裡為證。可是我們呢?我們就不重要了嗎?等著瞧好了。”

首長同志,假如您認為我可以撇開這些個人,您就錯了。他們不僅要與我朝夕相處,還要控制我的一舉一動。且不說我是否能夠撇開他們,就假設我果真撇開了他們吧,這裡又來了那個老問題:誰需要我的發明?您可以這樣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親口說過。可食客是準派來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漢。誰把我送到桃子那裡去的?這夥人。桃子既能派來食客,在某種情形下也能將他叫走,這是明擺的事實。若食客走了,我的發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說,我不僅不能得罪這夥人,還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這樣幹,我的發明就成為我個人的怪癖,除了處處使人厭惡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個問題。例如我通夜開燈影響了鄰居,他們就會來剪斷我的電線,或叫小孩來砸爛我的玻璃什麼的。不,我的發明是國家工業部承認了的,我怎麼能讓它變為我個人的怪癖呢?怎麼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很好的菜,食譜上叫做“香酥肥鴨”,我像瘋子一樣忙了一上午,還被刀子劃破了大拇指。與此同時,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筆記本匆匆地記錄著什麼,若有所思,神情嚴峻。

飽餐一頓之後,他打著飽嗝,變得睡眼矇朧。

“喂,”他說,“時候到了,請看這個餐桌,這個奇妙的造型,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懷著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兩邊,也不能跳下來。這就開始吧!”

我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殘羹剩菜中間,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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