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1 / 6)

早晨霜降在後院河外的小山坡上檢綠豆。小保姆們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蟲的綠豆去撿,再檢得仔細,每天晚餐的綠豆湯裡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蟲浮著。程司令最恨人亂扔東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賣力地撿豆子,眼開眼閉地喝豆湯一抱怨說豆湯裡有蟲,他問:毒人啊?他說紅軍過草地那時,能找到生吃就是打牙祭了,什麼蟲他沒吃過?蝗蟲、土蟬、大螞蟻,飯桌上的人趕快喝湯喝出響,以免聽見他的無竭無盡的紅軍故事。

一會兒聽見沓沓沓的腳步。大江出現了。不管夜裡睡得怎樣晚,早晨他從不間斷長跑。“嘿,你怎麼在這兒?!”

他腳步不停也不減速地問道。“你住我們家?”

“你什麼都管?”霜降說。不像頭回見面,她靦腆得嘴都開不了。拿著那麼大的勁兒,就是為那點非分之想。現在程大江的故事聽多了;他是誰,她是誰,霜降已無數次清清楚楚地告訴過自己;沒了非分之想,一身勁兒也瀉下來。

“我們家的地盤兒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彎道處,拼命扭過頭朝她喊。他那麼多的頭髮,那麼多的肌肉,那麼多的健康與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條命。

“你們家的?”霜降也喊:“看看這是牆裡還是牆外!你們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馬圈地呀?……”

大江想駁她,來不及了,轉彎把自己轉不見了。兩三分鐘,再次跑出來,腳步均勻得像機械。“不簡單不簡單,還知道跑馬圈地!……”他笑道:“告訴你,不管牆裡牆外都是我們家——我爹是這裡的司令,不是我們家是誰家?怎麼樣,沒脾氣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謳歌還在漫罵。霜降把撿好的豆子盛進一隻塑膠袋,站起身。這時整個軍營被無數沓沓沓的腳步跺著,到處在“一二三——四!”果真是這樣嗎?只要這小院裡的老爺子手指動動,一整軍營的沓沓沓的腳步就會踏向這兒或那兒。別說槍炮沓沓者也跺得平這兒或那兒。霜降從未進過軍營,這時她忽然納悶自己怎麼會在軍營裡;在這個由人組合的一架巨大機器裡。一時她想不出,這架機器每天沓沓沓運轉是為了什麼,和她曾經的生活、她的鄉村鄉親有什麼相干。

她開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瀝青小路修得很精緻,兩邊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極不馬虎。這匹小山坡並沒被囊括程序家院牆,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沒。任何靠攏這道院牆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遊動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鳴槍響。

大江的臉越來越紅,“我這是第幾圈啦?”他問霜降。

“我怎麼知道?我管著嗎?”霜降說。她還惱著什麼。

惱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惱大江張口閉口“我們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負人嚇壞人程度的優越感。

“你當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計數!”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麼惱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來伸胳膊伸腿。“唉,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兒人?”

“鄉下人!”

“鄉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飽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幫人(他指指程家院)個個都是鄉下人。我也半個鄉下人。我們老爺子小半生都是兩隻泥腳杆,祖祖輩輩挑不出一個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驚險,要是我們老爺子當年安分些,不鬧革命,這一院子人現在還在山旮旯裡,兩腳杆子泥。老爺子鬧革命還真鬧對了,給自己鬧下這麼個小院,這麼個大院!”他說著開始做俯臥撐。“你來幫我個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麼把戲來了。她真想看透他,這個叫大江的少爺。似乎他做少爺做得心滿意足又怨氣沖天。

大江停下動作,看她斜著身從坡上顛下來。霜降今早梳了根辮子,她曉得自己怎祥打扮怎樣好。她也曉得自己心又不老實了,又讓她全身拿起勁兒來。

“你是不是想在這裡遇上我?”大江笑著問。她否認。

仔細想,像是記得誰說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讀。但她堅決否認她來這裡是為了會他,對自己,她更得否認得徹底,她還告訴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動都賴到你身上了,千萬不能再理他。她卻管不住自己的眼,它們還在朝他閃,閃得她一陣悲哀和煩亂,想,那點痴妄竟如此頑強。

“幫我捺住我的腳,”他對她說。“最後投勁的時候得有東西壓住我的腳。”他臉已由紅變紫。

霜降想著“不理他不理他”,手己捺到了他腳上。他說:“使點勁!要不,你坐在我腳上。”她知道那會更不成話,但人已坐上去。他一動,她也一動。她身體裡面外面都在一動一動。她看見他腹上兩排方方的肌肉,肚臍很整齊,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麼可以留神到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彷彿她突然間懂得一種痛苦,那來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結束了鍛鍊,站起來,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監禁。別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四星。那個長久無聲的擁抱讓她感到被死抱過一回。

四星幹嘛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樣的擁抱將毀掉所有活的、熱的擁抱。

大江並沒有擁抱的企圖。只長久地看她一會,他問她還記不記得他的邀請。

“啊?”霜降驚醒一樣,瞪圓眼。在她的詞彙中急促翻查“邀清”的定義。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說:竟敢忘了?!

她說她可能沒空。她說她不會跳舞。她說她去不得大場面,去了就傻。他像聽不懂她,只重複:七點半。北京飯店,我等你。她想他這點和四星很像:別人同不同意不關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麼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他。你噁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歡誰。

她更明白在這院裡喜歡任何一個男性都是走倒運。

看著坐在山坡下讀書的大江,她想她不會去跳他那個舞。她是誰?他是誰?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個孩子從幼兒園接回,又給他們洗了澡、換了清潔衣裳。從三歲到六歲的四個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簡單:首先他們的爹媽沒守在身邊,他們沒勢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們所有的把戲,如逮蟈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從來不是拖長聲調“從前啊——”;加上霜降會把襯衫往褲子裡一掖瞬間就在草地上豎起蜻蜓,過後問:“我肚子沒露出來吧?”孩子們過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卻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現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著已融化得嘀嘀嗒嗒的紙杯冰淇淋喚她的兩個孩子,他們卻像瞅個陌生人,然後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淚汪汪起來。院裡人人都知道,程司今下過令,不準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這一下午霜降被孩子們推著央著,也出不來故事了。她對自己說:看你心裡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來翻去就那幾件衣裳,六嫂給的兩條連衫裙倒不舊,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幹嘛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飯店嗎?孩子們仍催她講故事。她險些笑出來:他們讓她撲了太多癢子粉,一頭一臉白,一幫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個孩子圍著玩她的溼頭髮。這時,一個小保姆跑來,說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緊事。

霜降小跑著穿過院子。滿花壇大煙花開得沸騰了,要溢位來似的。淮海正給幾個小保姆照相,小保姆個個把自已穿扮成了“花壇”,站在花前花後,花得人眼累。淮海嘴裡不乾不淨地調笑著,不時還跑上去,親自動手擺弄她們的身姿,託託這個下巴,擰擰那個腰肢,“嗨,小胸脯挺高點兒!”說著伸手去觸更要害的部位。東旗坐在樓上走廊看書,肩上盤著只大貓,見此情形朝樓下喊;“淮海你少無聊點!”

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兩小時班,錢卻不少掙。站在樹蔭下的淮海老婆抱著膀子哧哧直笑。

東旗縮回頭,大聲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誰。

霜降進門時見程司令正抱了枝杯口粗的巨大毛筆在寫字,地上鋪了一張與地毯差不多大的紙。乍一看,以為他在抹地板。“報告!”霜降大喊。

老將軍抬頭看她一眼,未應,濃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擾而不悅,又像再次記不起她是誰。

好大一會,他問:“什麼事?!”

“她們……,”霜降一詫:“不是說您叫我有要緊事嗎?”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麼?!”老將軍不再抬頭,極其專注地寫完最後一筆,然後將筆杵進一隻大桶,裡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頭,手叉腰。神情嚴峻地欣賞寫就的字。

“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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