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2 / 2)

小說:草鞋官 作者:嚴歌苓

那歹毒來自哪裡?為什麼他偏偏這天——六嫂罵大街罵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秘密時他對我做這個呢?想拿我證明他不屁;男兩個孩子是他的根?她開始踢打。

他抱著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韌性同時也出自一種頗厚的情分,什麼樣的情感呢?似乎不如愛那樣美卻比愛更根本的情感。從始至今,他和她的關係就寄生在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鮮與活力。他像胎兒,外部世界則像母體,她是聯絡其間的臍帶。依賴於她,他成了條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說他愛她或喜歡她呢?那情感比愛和喜歡沉重、複雜得多,並殘酷。

她哪能承得起這感情呢?

她終於坐了起來,伸手去抓散落滿地的衣服。他搶先奪它們到手。

“四星,我要走了!離開你們家!你行行好,讓我好好地走掉!”她眼睛看著他,還有句話沒講:別把我弄得太髒,別毀我,讓我好好離開。她打聽到一家沙發工廠需要女工,籤合同的,有沒有城市戶口,那工廠眼開眼閉。

她本來沒有太認真想過這事,工資低其次,主要是難找住處;北京城的人都有四世同屋;為住房有殺人有自殺的,別說她一個鄉下人。告訴她訊息的是夏天從程家辭職的一個女傭,她說要是霜降不在乎男女方面的事,就可以免費住剛建成、還未及分配出去的公寓樓,那個看公寓的幹部從正月十五到臘月三十都排滿跟女人睡覺的日程。霜降問:那你也讓他睡了?問完就悔,想這樣直截的話太打臉了。不料姑娘大方得很,說睡一覺你又不少了什麼,有錢出錢,沒錢出人,這還不是公道透頂?在程家乾淨多少?

……霜降悶住了。原來哪裡都不乾淨多少。她的要走的念頭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這時對四星吐出它,才發現它原來真的是條路。

四星沒問:要走?去哪兒?什麼時候?他就那樣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發重。似乎這樣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隻手伸過來,她看到,領先於整個手的是兩根手指。難怪他目光這樣重!

一瞬間,她想起他曾告訴她的:當一股狠勁出現在他心裡,控制他的行為時,他就不再是他。另一個人在他身上了。她透過他的眼,看到附著在他身上的那個人的蒼老濁重的眼,還看到那蒼老濁重的人性人情沿著兩根伸長的手指在延伸。它們延伸到她身上。一種恐怖,或是威懾使她不再動。這手指變得自信,不再像剛才那樣男孩子式的探問的,每個新的發現都使它們激動和羞怯一陣。

另一隻手拉滅了燈。只有屋盡頭那盞立地燈把一隻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她這才徹底相信他的話:這個殘忍的、充滿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親了。人們竟懷疑他的血統,多麼無稽!他此時不僅證實了他是將軍的兒子,他簡直就是將軍自己,將軍就這樣大手筆地鎮壓住孩兒媽,還有許多被知曉或不被知曉的女人。將軍從來不做“偷著”、“吃豆腐”

之類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開門,闊步走進浴室,看個痛快酣暢。而不是撅著屁股,弓著腰,吃力費神地去覷門縫、鎖孔。將軍沒有一點鬼頭鬼腦,零零碎碎的邪惡,邪就邪致頂點,頂點就是正。他當著人叫:“霜降,你到我書房來一趟!”

她擱下手吸正撿的韭菜就去了。眼的余光中,她看李子輕輕一笑。

將軍見了她就牽起一邊嘴笑了,似乎說:你倒真乖。

“進來。”他叫她,“把門關上——關嚴。”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氣壯,誰都不會懷疑它的正當。

“來,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勻。”他說。眼睛也開始微笑,像看他頂嬌慣的孩子。她留心到惟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圖這樣快就告訴了她,於是她意識到他的實際意圖不在於此。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為她讓開地盤,她好兩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樣研。他拍拍自己的腿:

“坐到我身上研。”

她正懷疑自已耳朵聽岔了,他已將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輕巧個小女子!”他說,一點不像淮海那樣輕浮。

“好了,研墨吧。”

她心想這算什麼事呢?兩腳掙扎著要去夠地面,將軍卻加重口氣:“別動,研墨!”她的手開始旋那柱子。因為弄不清整個情形的性質,她的情緒感覺也無好或惡的定義。既然將軍不覺得滑稽荒唐,她怎麼敢斷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將軍那麼一把歲數了,抱抱你這祥的年輕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嬌寵,還能有多大差錯呢?墨在盤上劃出道道時她再次表示要離開他的懷抱。將軍說:“還不夠釅”明明很釅了。

將軍的一隻手解開了她的衣釦,不是那樣摸摸索索、探頭探腦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斷地將它一拉。她那天的襯衣上恰巧是捻鈕,一拉就全開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無論如何也要站起來。“叫你研墨呀。”將軍說。

她怎祥也不聽他的了。她腳夠著地,他也跟她站起來。一站起來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兩隻手緊緊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嘆它們的大小合宜,滿滿捧了他兩手心。“不動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動了,她已從他的“你看看”裡聽出了脾氣。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習慣?以後就習慣啦。”他像在開通她,誘導她;什麼大不了得?沒比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護,他不耐煩地把她手扔開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幹完?工作有頭有尾,善始善終的那種同志,我就喜歡。要用力喲。你看看你看看,這樣多好,墨才會釅嘛!這才是負責任的工作態度嘛!”

她看看桌邊的裁紙刀,怎麼也甩不脫一個幻覺;那刀連他的手帶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離開那柱墨他就會說:研你的墨嘛。她怎樣也不可能以一個動作就把那刀持到手,萬一讓他看出動機,他真的要發大牌氣了。這場大脾氣的後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將軍的手槍就在最順手的抽屜裡。她突然明白,他讓她磨墨實質上是控制了她的雙手,就像叫俘虜舉起手來。那以後她很少去將軍的書房,將軍也不再叫她,據說他血壓心跳都有些異常。

直到冬天,變得消瘦憔悴的將軍披著呢大衣走到院裡,看一眼霜降,像是戰亂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並傷感地叫了她一聲,然後說:“你這個小女子,你躲到哪裡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問了她這樣那祥的事,包括過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許那件事真的不那樣邪惡,不然怎麼沒有半點暖昧和隱諱在他的表情裡?

她幾乎認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發了臆症。那個強取豪奪她青春和美麗的將軍是不存在的。

然而這晚上將軍透過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實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說的——當他想毀什麼時,他的父親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她這下看得清楚之極,那個老而強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裡,在他帶著火氣血性,不容你置疑的兩根手指頭裡。她對四星的2那點憐憫頓時沒了。強暴一生的將軍是不會老的,他正透過這個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毀她。

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後一步。

事後她想,也許四星在最後一剎那良知發現?也許,他真的像人們講的“屁”?也許他嗅出了父親的蹤跡,天倫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麼會在她匆忙著衣時來一句:“我父親七十九歲了。”他像在勸慰自己:這樣的老人再壯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開導霜降:他對你只是心有餘力不足的一把老骨頭了。

除夕前一天,樓上樓下忽然鬨鬧起來,說四星自殺了!把積攢的一大把安眠藥全吞了下去。醫院來了救護車,將軍站在樓梯口喊:“祖宗的!連力氣大的都找不來?淮海,你個雜種還不幫著抬擔架!……”

孩兒媽趿著鞋跟著擔架喚:“四星,我的兒子!”這一喚喚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眾兄妹全動起情來,川南悽號:“四星!六哥呀!我們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東西,你何苦為她傷心成這樣!……孩子是你的!她罵也罵不掉的!”

“什麼體統!”程司令吼:“他又沒死!”他渾身一戰,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衛員攙住了。

四星被搶救了五天,仍沒有死活結論。第六天孩兒媽對霜降說:“他醒啦。”她不說那個“他”是誰,霜降也明白是四星。從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頓飯上樓,孩兒媽就跟她常常提“他”,聲悄悄卻清晰。“他喜歡這種香皂。”

“他不吃羊肉,從小不吃。”“他昨晚睡著啦!”霜降發現她成了孩兒媽惟一的說話物件,而惟一的話題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兒媽說。“車在門口等著。”她遞過一隻棉包,裡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著粥鑽進黑色大“本茨”,車裡暗,她徵了一陣才認出朝她明眸皓齒笑的是大江,“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有點想不起來了。”他說。霜降沒答話:要是真那麼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麼。

大江催促司機開車,然後將腦勺仰在靠背上。閉上眼。她看看他,發現他已有了些官態。他剛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馬上改了主意,大概認為那樣不夠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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