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2 / 3)

小說:情侶回憶記 作者:殘雪

“回來過了嗎?”她又說了一聲。

然後她站起身往房裡走去。

房裡很黑,燈盞裡頭的油快乾了,僅僅只照亮了窗臺。丈夫坐在地上,用手在周圍亂摸,口裡抱怨著什麼。

“你找什麼東西?”

“剛才他就來過了,你沒聽見嗎?你叫叫嚷嚷的,他就走了。我們這裡的人都這樣。我們不怕死……你來了這麼久,卻還不知道。”

她幫他將被子摟到床上,又給燈盞裡添了油,這才回到廚房。

吃飯時,袁氏將臉埋在海碗裡頭,邊吃邊想心事。

“他還會來嗎?”

“難說。”

“你是支援他去做建築小工的,是嗎?”她忍不住將憋在心裡的話講了出來。

“可以這麼說吧。”他嘆了口氣,放下碗,“人的一生總得自己去闖一闖。”

她收走了碗好久好久,他還坐在地上。燈不知怎麼黑了,月光落在地上,男人亂糟糟的頭髮似乎在冒煙。她不敢看他,越看越心慌。

她走到堂屋裡,摘下牆上的相框來看,相框裡是他們一家三口人,兒子顯得很靦腆。當她仔細打量時,她發現相片裡還有第四個人,那人靠牆側身而立。她清楚地記得拍照時在場的除了攝影師就是她一家三口,那人是誰呢?她將照片看了又看,那人的形象還是喚不起熟悉感,很顯然她不認識他。

袁氏對於自己癱瘓的事心裡很坦然。那一年他看見村裡的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影子。他站在大路岔口邊看,發現他們出外打短工時那影子就留在村裡了。他對自己說,要出問題了,事情有點糟糕。可是這種情形延續了一個月他的腿才壞。當時他的確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以前他很少同人來往,後來他放下窗簾半躺在床上時,鄰居們就在房裡的暗處說起話來,那種交流是很隱晦的,他們之間談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村裡的某某蓋了房,房子沒有屋頂,用油布篷遮著啦;水渠裡的小魚們不見蹤影了啦;誰家生了個死嬰啦;某某拆舊房拆出一條老蛇啦等等。他們之間談話的聲音很小,只有他們自己聽得見,而那些鄰居始終不現身。

“你的嘴巴在動,你在說話嗎?”

他聽到有一個人在房裡問他,但那個人也同樣不現身。自從同村里人進行了這種溝通以來,一股欣快的情緒就籠罩著他,他感到自己大腦深處的那些溝壑全都變得敞亮起來,身子骨也輕靈了,即便雙腿不能行走也無大礙。他同兒子的最後一次長談就是在這種隱蔽場合進行的。兒子臨行前沒有睡覺,待在房裡的暗處同他談了一個通宵。他們相互都看不見對方。天亮時,袁氏照了一下鏡子,被嚇了一跳。裡面的那個人有一張鮮嫩的、青年的臉,那會是自己嗎?後來兒子的死訊傳來他是很鎮定的,鎮定得令老婆怨恨不已。袁氏大娘一直不知道丈夫的秘密活動。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熱。因為他聽到了那人在騎馬狂奔,朝蘿蔔地這邊過來了,馬蹄的鐵掌一下一下踩在他胸膛上。他翻轉身俯臥,便又踩在背上。“秋兒,秋兒。”他小聲地說。時常,他將一隻手伸到床底下,那下面有一隻龜輕輕地咬他的手背。這隻龜就是他老婆餵養的那隻,但老婆不知道它躲在家裡,因為每次她都看見它從陰溝裡爬到小溪裡頭去了。這是一隻老奸巨猾的龜,同他交往了二十年了。它背上的裂縫不是被人砸的,而是它故意從懸崖上栽下去弄的,袁氏親眼看見了這一幕。龜一直用輕咬他的方式同他對話,有時候,它還急躁地用前爪抓他。近來,它咬他時卻顯得有氣無力,敷衍似的蹭他幾下就完了。難道它的生命快到盡頭了嗎?

袁氏經常從床上撲到地上(不是爬,而是撲),在那種時候,他是摔不痛的,因為他感覺自己是騎在馬背上飛躍,滿腦子全是熱血衝動。然而他將被子拖到地上弄髒了。袁氏大娘對這事從不抱怨,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袁氏知道她希望他保持精力。她進來收拾被子之際,他便看見巨型蝴蝶在她身後飛。

“蒲香,你打定主意了?”袁氏問他。

蒲香眼睛望著地下,一雙大手在褲腿兩側擦來擦去的。

“巖村總比這裡好。”少年說了這話後就抬起頭,目光變得堅定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袁氏想,他怎麼還不走呢?那隻龜要從床底下出來了,袁氏不願他看見它。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就安排好自己的前途,義無反顧地去做別人家的女婿,令他刮目相看。

龜終於憋不住出來了,挨著牆邊爬。

“它!”

少年鼓著眼,臉上變了色。

“你怕它嗎?”

“我、我……它怎麼……它怎麼……”他說不出來。

龜爬出去了。

“這裡怎麼啦?”袁氏又問。

“沒有一天不動亂,天天夜裡有一場混戰。可是白天才是最難熬的呢,這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剛才我到您這裡來時,路上的那幾棵酸棗樹把我嚇壞了。要知道那可不是什麼樹,這裡的樹都不是樹。”

袁氏想,不是樹的話,是什麼呢?他也陷入蒲香的迷惑中了。他在床上坐舒服一點,思維進入混亂的歲月。蒲香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的動作像貓一樣輕靈,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被夜幕吞沒了。袁氏感到天花板正在洞開,四周的牆消失了。

當他的軀體再次回到屋子裡時,他看見袁氏大娘在油燈旁邊梳頭。梳子刮在她花白的頭髮上,發出澀澀的響聲。她對他說已經下半夜了。起先她放心不下,到他房裡看了看,居然他不在。於是她到周圍找了一圈。再回到屋裡時,他也回來了。

“黑燈瞎火的,你躲在哪裡呢?”她說。

他說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卻故意問?

“有好幾個孩子都去別人家做女婿了。我看這是一件好事,我們村的影響正在擴大。”

她說話時袁氏盯了她一眼,從她臉上看出了她青年時代的眉眼。

“那麼秋兒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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