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尼蒂斯女士的種子(2 / 2)

疼痛從後背下方開始,逐漸延伸至雙腳。他的雙臂起初因為疼痛,不由自主地發顫,後來就沒了知覺。右臂最終不聽使喚,耷拉了下來,完全麻木了。接著左臂也垂了下來。

“帕帕蘭博斯!手抱頭!快點!”

手臂恢復了知覺,劇烈的刺痛隨之襲來。他勉強再次舉起雙臂。疼痛和屈辱蜇疼了眼睛,但他努力忍住,絕不哭出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雙腿發軟,差點跪倒在地,右腳失去了知覺。

他踢了踢面前的牆壁,試圖恢復知覺。“別亂動,帕帕蘭博斯!要是再讓我看見你這樣,那你明天就接著站吧。”

放學時間到了,孩子們散去。弗蒂妮靜靜地坐在書桌旁。她知道,只有等老師發話,吉阿尼斯才能結束罰站。她想像往常一樣,等他回家。

可她的等待更加激怒了女教師。要不是因為弗蒂妮,吉阿尼斯根本無須這樣受罰。

“你們倆可以走了,”她氣呼呼地對兩個孩子說,“要是你們都能遵守規矩,我就不用這樣教訓你們了。”

終於等到老師開口放人,吉阿尼斯卻發現自己一時半會兒還是動彈不得。過了好大一陣子,四肢才恢復知覺。弗蒂妮挽著他的手,默默地拉著他走出教室。

除這次之外,還有很多時候,卡卡尼蒂斯女士都覺得自己必須好好責罰一下這個學生。於是,吉阿尼斯每週都會在牆角站上好幾個小時。

吉阿尼斯和弗蒂妮畢業的日子到了,他們的道別聲中沒有悲傷。這位女教師也很高興送走這兩個孩子,因為他們從不遵守她定下的“規矩”。

很多年過去了,吉阿尼斯和弗蒂妮在大學畢業後結了婚,並且也像其他年輕村民一樣,在外地發展,從此很少返鄉,即使八月份也不曾回來過。弗蒂妮做了律師,吉阿尼斯則接受專業培訓,成為一名醫生,後來專攻風溼病的治療。

雖然工作時間很長,條件艱苦到幾乎無法忍受,吉阿尼斯依然熱愛自己的工作。像希臘其他地區一樣,由於當地政府削減開支,醫院危機四伏,醫生身心俱疲,常常累得病倒。

七月的一個週五下午,吉阿尼斯為一個請病假的同事頂班。如果是自己的班,他就會在開診前瀏覽一下病人名單,但那天來就診的都不是由他主治,所以也就沒有了這必要。最後一位病號是個女人。

她吃力地拄著柺杖走進門來。腰彎得很低,所以看不到臉。不過她剛一落座,吉阿尼斯就認出了那雙又圓又亮的眼睛。雖然黑髮已變得灰白,她的表情卻一如從前。

卡卡尼蒂斯女士則完全沒有認出他來。二十年的時光讓吉阿尼斯脫胎換骨。小鼻子變得大而圓潤,雀斑不見了,早前如絲般柔順的直髮開始打卷。在她看來,他只是一位能醫治她的醫學專家。如今,身體的劇痛讓她徹夜難眠,而眼前這位醫生則可以幫她擺脫病痛的折磨。她對醫生這一職業充滿了絕對的信任。

吉阿尼斯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馬腳。“嗯,卡……”

“卡卡尼蒂斯女士。”她接過話來,幫他念完了自己的姓氏。

“請問,”他語調輕快,“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嗯……”她說,“我想,我可能有關節炎初期症狀。”

“具體症狀是什麼?”

“早上醒來時,”她說,“覺得全身僵硬,幾乎無法起床。起來之後,直不起身子。”

“你覺得疼嗎?”

“經常疼,”她答道,“疼得厲害。”

“嗯,我們需要看一下是不是慢性的,所以有必要在一段時間內監測您的身高變化,以便了解弓腰的症狀是否在加劇。要是您能站起來一下,請……”

卡卡尼蒂斯女士艱難地從椅子上起身,靠著牆上的標尺站好。

“不好意思,請您稍等一會兒……”吉阿尼斯邊說邊起身,“我得去拿樣東西。請您就這樣站著別動。”說完,他離開了診室。

他靠著外面的牆待了幾分鐘,心怦怦直跳。只是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勾起他心底種種不快的往事,讓他想起當初忍受的疼痛折磨。

醫院裡悶熱得讓人窒息。空調已經壞了好多天,空氣汙濁不堪,充斥著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吉阿尼斯走出醫院大門,穿過停車場,在一片長著矮灌木、滿是菸頭的空地上收住腳步。他倚在一棵樹上,點燃了一支菸。在家,他從不抽菸,因為弗蒂妮討厭煙味,但工作時卻常常屈從於煙癮的誘惑。在這所年久失修、疏於管理的醫院裡,因為長年承受繁重的工作,抽菸成了他排解壓力的唯一途徑。還有好幾個醫務人員也選擇這種放鬆方式。

在吉阿尼斯的職業生涯中,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無法治療一個病人。他無法照看一個他不在乎的人的健康。

他抽了一支又一支。時間悄悄流逝。再次看錶時,他發現已過去了三十多分鐘。今天的病人中,卡卡尼蒂斯女士是最後一位,所以他覺得沒必要那麼趕,於是慢悠悠地返回醫院大樓。

吉阿尼斯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卡卡尼蒂斯女士懷著對醫生職業的無比崇敬,一直靠牆站著。她不敢隨便坐下。

其實沒過幾分鐘疼痛便席捲全身,可她仍堅持立在原地。她的每根骨頭都在發出抗議,強烈要求她坐下,但要是醫生回來時發現她坐著,那就意味著她違背了醫囑。所以,她下定決心,一直站著。

吉阿尼斯再次出現時,這位老婦人正疼得強忍住淚水。

“讓您久等了,實在抱歉。”他輕快地說,“我們先量一量,您就可以坐下來了。”

他記下了她的身高,讓她平躺在長椅上,進行脊椎檢查。衰老的症狀相當明顯。有時,他也會吃驚——人們總是在經受極大痛楚後,才來看醫生。

“好了,”檢查完畢,他說,“請坐吧。”

她重重地跌坐在吉阿尼斯桌對面的椅子上,看他做了幾行記錄。

“您能給我開點兒藥嗎,巴里納吉斯醫生?”

吉阿尼斯抬起頭。“我不是巴里納吉斯醫生,”他說,“他這周不在。”

“哦,”她說道,話音裡明顯有一絲絕望。“不過我想問的還是一樣,您能給我開點兒什麼嗎?”

“現在還不行,”他說,“一個月以後再來吧。到時候巴里納吉斯醫生應該就回來了。”他站起身,向病人明確示意,問診已經結束。

“謝謝您,醫生。”卡卡尼蒂斯女士說。接著,她費力地站起來,挪動僵硬的身子朝門口走去。她停了一下,望了望掛在門背後的白大褂上的姓名牌,然後用蜷曲的雙手,擰動門把手。

老婦人蹣跚地走出診室。吉阿尼斯盯著她踽踽獨行的背影,發現自己居然能透過她的薄襯衣看到她背後那道如梯子般粗大而歪扭的脊柱。門在她身後合上了。而他,卻忽然如夢初醒。多半就是這位老婦人成就他如今能身在此地。當年在教室牆角罰站,一連數小時盯著牆上的人體解剖圖,是他後來走上學醫道路的催化劑。羞愧感猶如手術刀的利刃,刺痛了他的心。

門外的走廊裡,老婦人仍在等電梯。他加快腳步。

“卡卡尼蒂斯女士……”

她抬起頭。吉阿尼斯看到那雙圓眼睛直視著他。

“我對不住您。”他主動坦白。

“我也是呢,帕帕蘭博斯醫生。”她說著,激動得哽咽了,“我也對不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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