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瀝,燭火昏沉,佳人倩影照畫屏,輕羅小扇沒撲流螢,而是撲在他心坎。
李辭心間浸了蜜似的,夾起面大咬一口,險些吐出來——
真鹹!
果真是狗都不吃。
但他吃,他太餓了。正所謂“餓人”自有惡人磨,方才嫌棄貴妃的飯菜說得太過堅定,以至於不好反悔。他只好認命。
細雨稍歇,一夜無風也無夢。
次日一早,絮兒一行來到京郊的嘉福寺做佈施。
這嘉福寺因為許願靈驗,又得到皇家貴戚的青睞,向來香火鼎盛。往日來往香客,大多是官貴富紳。正因如此,來此討錢的人也多。
不過辰時末,排隊的饑民已經繞了寺廟天井一大圈。各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看不出人的歲數,臉上都是汙垢和感染面板病的爛瘡疤。
“多謝女菩薩。”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背,哆哆嗦嗦拿著個破碗領饃饃。
絮兒有些不忍心,“老人家,你多大歲數了?”
那老人耳背,半天聽不清,絮兒只好湊過去對著她耳朵喊。老人沒聽見,別有用心的人倒聽見了。
好巧不巧,蕭家姊妹來嘉福寺上香。起因是皇后娘娘最近身子不爽,連連做噩夢。
蕭雲舒作為侄女又是兒媳婦,親自到廟裡來許願祈福。
蕭雲畫在裡頭聽方丈講經,蕭雲舒覺得沒意思,自己先出來。老遠看見絮兒,顯出萬分厭煩。
“喲!我當是叫花子,原來是齊王妃。怎麼齊王妃喜歡在叫花堆兒裡打轉。”
絮兒猛一轉身,溫柔打招呼,“我們王爺替皇上祈福,在這做點佈施。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別是和燕王殿下吵架了想出家。”
蕭雲舒氣得心口起起伏伏,瞥一眼絮兒身後冒煙的粥鍋。捂著鼻子,硬做出一些高貴姿態。
“佈施也講誠心,你做的這些,餵狗都不吃。”
當下引得人群竊竊私語。不少饑民面色大怒,漸漸圍攏過來。蕭雲舒今天輕車簡從,沒帶很多侍衛,嚇得連連後退。
絮兒忙解圍,對眾人道:“各位,這幾年鬧災的鬧災,打仗的打仗,百姓難,朝廷也難。眼下共度時艱,沒有奢靡的講究,一碗白粥,是齊王殿下代皇上的一點心意。希望大家包涵。”
說罷自己盛了一碗來喝。
人群裡有些有眼力的,直呼皇上萬歲,也有人呼齊王殿下千歲。
絮兒一抬手,人群就安靜了。
蕭雲舒在旁看了連連咋舌,心想賤民就是賤民,天然能打成一片。
絮兒瞥她一眼,“燕王妃,你既得空不如一起幫忙。這邊冬衣發放缺人手。”
蕭雲舒聽見了連忙後退幾步,“髒死了,誰要碰這些人的手。”
絮兒連連搖頭,帶不動啊帶不動。你給燕王攢點民望不好嗎?
兩人說話的功夫,蕭雲畫從廟裡出來,穿得好似下凡仙女,襯得那些災民更狼狽不堪。
她笑著和絮兒打招呼,“真是巧,在這兒也能遇見齊王妃。辭哥哥近來還好?”
絮兒心裡狠翻一百八十記白眼。真是三句話離不開她辭哥哥。
她手上發著饃饃,偏半邊腦袋和蕭雲畫講話,“他還好。吃得多,睡得熟。”
倒是實話實說,李辭這些天飯量見長。光是桃桃碧螺春,一天都要喝一大壺。連昨天難吃得要死的雞蛋麵他都吃完了。
蕭雲畫臉上浮起不尷不尬一抹笑。齊王妃嘴裡的李辭和她認知的李辭,好像不是一個人。
忍不住猜想李辭如今吃飯是什麼動靜,斯文的,端正的,還是隨意自在的?
自打她隨父母去北方駐軍,已有三四年沒見過李辭。蕭雲畫笑容發僵,“我素日只知他喜歡看書做文章,不曾想也是醉心飲食的人。”
絮兒從她話裡暗暗品出些陳年酸味,咯咯笑起來,“他之前不怎麼愛吃,近來胃口好些,許是年紀到了吧。”
年紀到了?老了?李辭怎麼會老?
蕭雲畫覺得齊王妃真是可怕,世俗得可怕。李辭這樣的人應該永遠英姿勃發,倜儻風流才對。
又想到李辭以後會和齊王妃一起變老,心裡越發酸澀。
“雲畫小姐?!”絮兒見她愣得出神,拿手在她面前晃晃。“你若得空,給大夥發點冬衣。那邊沒人手。”
聞言蕭雲畫斜眼一瞧,好些棉襖堆在大籮筐裡,對面是面色黢黑,身上散發惡臭的流民。
她本能地吸了吸鼻子,靦腆笑道:“多謝齊王妃盛情。今日不巧,才給母親求了籤,要回去說給她聽。來日吧。”便由丫鬟攙著往馬車去了。
而蕭雲舒,一早便躲到馬車裡。連連說錯話,怕被人打。
二人遠去,錦鏽華服擦過衣衫襤褸。等待施捨的隊伍就像一條醜陋的尾巴,拽著她們的富貴榮華。
貧富不相通。而眼前綿延不絕的貧苦,才是這個帝國最本真的顏色。任王公貴族如何粉飾,終究是遮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