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們是需要許諾的(2 / 2)

我在早先的文章中寫過莫斯科大學給我以傻氣的印象,奇怪的是,這一次,在俄國人不乏對於斯大林式建築嘲笑抨擊的時候,我反而覺得“莫大”這種大樓也挺氣魄。是不是我的審美也受國家關係的影響呢?是不是因了蘇聯的變成“前”我反而遺老起來了呢?反正你不把它當成美夢看也不把它當成敵人看,你反而與之容易交往與溝通。這一回我兩次造訪莫大,一次在白天,一次在雪夜。白天有許多遊人,包括凍得發抖的穿著婚紗拍結婚照的少男少女。蘇維埃時期則是結婚者必在這裡照相。雪夜中的莫斯科大學,燈火璀璨,光明令人仰視。雪花輕落,別來無恙,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歷史怒吼長嘯,鐵血生死,狂舞疾轉,然後山河依然,城市依然,大學依然,生活依舊。現在有幾百名中國留學生在此就學。

然而這麼偉大的蘇聯,偉大的俄國,偉大的莫斯科,怎麼連一條一截高速公路都沒有呢?尤其是雪後,莫斯科的堵車甚至超過了我所體驗過的以交通堵塞聞名於世的墨西哥城。雪後,我在莫斯科每天用在路上的時間五六個小時,而參加活動的時間只有路上時間的一半。說是沒有錢,說是莫斯科人不能想象過路收費,所以也就無法進行良性迴圈,也就沒有人投資修路了。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與一位匈牙利外交官的談話,他說,中國、匈牙利現在經濟改革還來得及,因為革命前的商人企業家還都活著,而蘇聯十月革命已經六十餘年,懂商品經濟的人已經死光了,再想搞什麼商品經濟,只怕後繼無人了呢。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說笑話。

俄國朋友說我們是幸運的,抵達莫斯科的時候是深秋,樺樹上的葉子還沒有落盡,柳條還是綠的,十月陽春,信然。幾天後大雪飄飛,寒風怒吼,冬天來了。

五、莫斯科與北京

不,莫斯科與北京還是不同。莫斯科沒有那麼多鋪面、攤販、商店。看來,莫斯科的改革雖然激進,卻沒有像北京那樣深入到社會每一個角落。是不是這樣反而多了些“人文精神”,少了些銅臭呢?至少表面看是如此。中國的不少人文知識分子大概喜歡這樣。

何況莫斯科比北京有更多的空地,更多的即使白雪覆蓋下仍然保持碧綠的草坪,尤其是叢叢樹林,樹遠比人多得多。而莫斯科的四周,乾脆被森林所包圍。偉大的俄羅斯呀,得天獨厚的俄羅斯呀,這裡有更多的被有心人們苦苦守護了半天仍然守不住的大自然。

但不論是入境、住店……辦手續都相當慢,住酒店還動輒扣住你的護照,過數小時至一兩天才還給你。這些事上,“前蘇聯”並沒有怎麼“前”,前起來也並非易事。有人說,中國規定,邊防辦入境手續正常情況下不得超過四十秒鐘,而俄國規定不得少於四分鐘。反正我覺得他們的認真管理精神大大超過了方便服務精神。

莫斯科有北京想象不到高質量的街頭雕塑。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羅蒙諾索夫,包括馬克思。我們在街旁的樹林中看到一位老人家的慈祥的塑像,我們問這是誰,答:馬克思。多麼慚愧,竟然認不出馬克思來了,在莫斯科。用文化人物名字命名了許多大街與廣場,你覺得這確是一個重視文化、尊崇藝術的國家。蘇維埃時期被貶斥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坐式雕像也於近年落成。我想起了《白夜》《白痴》《卡瑪拉佐夫兄弟》《被汙辱與被損害的》,想起陀氏的癲癇病,想起他的陪綁絞刑,想起他的酷愛輪盤賭,想起他的落筆萬言、泥沙俱下、拷問靈魂、扭住脖頸的文風,悲憫無限的陀氏終於坐到了莫斯科的街頭,這使我感從中來,不勝唏噓。

我忽然怪想,俄羅斯的文學太沉重、太悲哀、太激情,也太偉大、太發達了,這是不是造就她擁有獨一無二的歷史因素之一呢?

彼得大帝的雕像就矗立在從莫大回紅場的路上,底座是一艘巨大的帆船,身高兩米多的彼得一世手持雙筒望遠鏡向遠處(應該是向西方吧)眺望,氣魄宏偉異常。而一想到北京近年來勉勉強強弄起的城市雕塑,實在牛不起來。

說是人們不一定願意多提蘇聯的話題。說是蘇聯七十年,農業產量始終沒有達到過沙皇時期的最高水平。而現在俄國人的收入也低於蘇聯的水準……上蒼保佑吧。然而,莫斯科人穿戴打扮仍然美好,莫斯科姑娘的美麗度遠遠超過其他訪問過的數十個國家和數百個城市,莫斯科的餐館仍然頗有情調品味。

你到莫斯科大劇院看戲,你覺得這裡的人的文化素質很高。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新版的《天鵝湖》,白天鵝最後沒有得救,而是死在了魔鬼手裡。當黑天鵝攪得王子迷失本性的時候,背景上出現了一個小景框,小框裡是白天鵝的悲慼與掙扎,音樂也變得急促不安,驚慌乃至於恐怖,令人神移。去掉了大團圓的結局,留下了沉重的困惑與遺憾,留下了沉重的悲劇感。

劇場的秩序與氛圍極佳,比北京的劇場文化強。

蘇聯說沒有就沒有了,蘇共說解散就解散了,盧布說貶值就土崩瓦解,一塌糊塗,而莫斯科居然基本平靜有序,至少不像南斯拉夫也不像烏克蘭。再想想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中國將會是怎樣的亂局……這在使你嘆息的同時卻也使你讚歎。

六、動盪年代的愛情

為了發行新版的拙作中短篇小說集俄文版,我們在“找到你自己”書店舉行與讀者見面會。

這個集子由託洛普採夫翻譯編輯,他的眼光比較藝術。他選的是《夜的眼》《雜色》《木箱深處的紫綢花服》《深的湖》《失去又找到了的月光園的故事》《焰火》《他來》等。

(俄女學者兼我們的導遊阿克桑娜博士表達了對於“紫綢花服”的理解與欣賞。而在我們後來訪問阿拉木圖的時候,哈薩克國家圖書館館長穆拉特先生引用“月光園”的故事評述世界與兩國關係的失而復得,這都應該感謝這個譯本。)

書店的樓下是禮品店,其中也有不少中國禮品,包括佛像、吉祥物、燈籠、刺繡等,快到聖誕節了,各種商品密密麻麻,碰頭、撞臉、擋胳臂、絆腿,使我想起兒時舊北京街上開的文具店。

三十多個讀者等候因為塞車而遲到一個多小時的我們,氣氛比我想象的熱烈。我的印象是他們對於中國的事情都很有興趣,但又都不甚瞭解,特別是近年來的發展,他們想象不出來。

有一箇中年男子提出與我共唱蘇聯歌曲。我們一起唱了一些比較流行的,諸如《喀秋莎》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後來我唱起《五一檢閱歌》:“柔和晨光/在照耀著/克里姆林古城牆/無邊無際蘇維埃聯邦/正在黎明中甦醒……”他和了幾句後拍著腦袋錶示已記不起歌詞。我又唱了地下時候學會的第二首蘇聯歌:“我們的將軍就是伏羅希洛夫/從前的工人今天做委員……”(第一首是喀秋莎,當然。)還有另一首歌頌蘇聯名將肖爾斯的歌:“隊伍沿著河岸……在那紅旗下面/躺著一位游擊隊長……”他唱不出來了。

正式會見開始前一位年長的、身材仍然不錯的女士來找我,向我介紹,她是一位詩人,我國蘇聯文學翻譯家與研究家老G當年的戀人。G只是代號,不是高或者甘。我與老G是友人。女士把一本影集給我看,老G當年在莫斯科留學時候與她同班同學,那時他竟是這樣瀟灑英俊。內中有不少他們二人的合影,可以想象二人的感情的火熱。影集中也包括了老G後來的照片,有他後來在國內結婚後的全家福。最後一張是老G前幾年不幸猝逝後的靈堂,黑幔上寫著老G的名字,懸掛著的是女詩人青年時代戀人的遺像,叫作天人相隔。

我驚訝震動,不僅在於她與老G的早年戀情,而在於老G從來沒有、國內也從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這段故事。而當年的蘇聯姑娘,卻坦白自然得很,這也是文化的差異嗎?

更令人震撼的是時間,時間比你想象得有力得多,無情得多,時間主宰著我們,像暴君。一位研究者曾經評論我的作品常常以空間的轉移來寫時間。是的,到日本使我想起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日軍佔領下的北京度過的。到新疆使我想起中年與壯年。而俄羅斯呢,一到俄羅斯青年時代的記憶就紛至沓來,渾若不勝。

朋友告訴我,老G與這位俄羅斯女詩人的愛情是不可能實現的,雙方政府都有禁令,後來,兩國關係又敵對成了那個樣子。所以,雖然八十年代初期老G曾經供職於我駐莫斯科大使館,也不可能與之見面,直到1991年,兩國關係正常化以後,老G費了老大的勁才終於找到了女詩人。

還說什麼呢?恩怨情仇,藕斷絲連。又是近鄰,又是第三國際,又是共同的理念,牢不可破、萬古長青……本是同根生,這是歷史?這是命運?這是天意?你永遠不可能非常理智、非常冷靜、非常旁觀地談這個“外國”,看這個國家。你為她付出了太多的愛與不愛,希望與失望,夢迷與夢醒,歡樂、悲哀與恐懼……這佔據了我們這一代人還有上一代人特別是革命的老知識分子的一生。而後,錯錯錯,莫莫莫;長已已,永惻惻。你老了,去了,她也老了。

七、波羅的海的夕陽

這次還去了聖彼得堡。這個城市的古老名稱,源於耶穌的十二個聖徒之一的聖彼得。後來改成彼得格勒,是為了紀念彼得一世即力行新政的彼得大帝。十月革命後定名為列寧格勒,當然是為了永憶列寧。現在又改了回去。城市的名字改了,但是城市所處的州的名稱沒有改,仍是列寧格勒州。而莫斯科通往聖彼得堡的火車站也仍然名為列寧格勒火車站。想洗淨一段重要的,震動了世界也改變了世界,震動了本國也改變了本國的歷史談何容易?價值選擇的變易不能代替歷史的書寫,而書寫歷史不等於歷史本身。當我與該城的漢學家們座談時,一位女學者問我:“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改革得太慢了?”我說:“沒有啊,你們連城市的名字都改了呀……”有同行者以為我語帶嘲諷,實無此意!我怎麼會覺得他們慢呢?

我不想再寫這裡的涅瓦河、冬宮、阿弗洛爾巡洋艦、購自埃及的獅身人面像。也不再寫這裡的大街了,有一首民歌叫作“沿著彼得大街”,抒發一個喝醉了酒的馬車伕趕車的情景,歌曲裡有車伕吆喝馬的叫聲。是我記錯了嗎?當我問導遊哪裡是彼得大街時,導遊表示不知道。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曾經在與列寧格勒紅霞工廠結成姊妹關係的北京有線電廠做共青團的工作,我在彼得堡,竟忘記了問這家工廠的情況。一位中國人告訴我,即使還有,也早已面目全非嘍。

感謝導遊帶我們去“木木餐廳”用飯,餐廳門口有屠格涅夫小說中的狗“木木”的雕像,飯後老闆送給我第一版“木木”的複製本。後來我們又到柴可夫斯基與科學院餐館用餐。就衝這些餐館名稱也令人欽佩。彼得堡全城就是博物館,普希金、柴可夫斯基、屠格涅夫的墳墓都在這裡。

11月21日我們碰到了風雪,可能沒有普希金小說裡描寫的“暴風雪”那樣激烈,但已經可觀。風是白色的,雪是散漫無形的,風成了雪的力量,雪成了風的形體。街道與巨石建築也在瞬間出現了白色,剩下的河流顯得格外黝黑。我在風雪中踉踉蹌蹌地奔向也是普希金描寫過的“青銅騎士”——彼得大帝銅像前留影紀念。那裡有交通警察,近處不得停車。咯噠一聲,攝影完畢,膠片也沒有了。

由於當天夜間還要乘車返莫斯科,我們便回旅館休息。天昏地暗,疲勞的我們迅即躺下,合上眼睛。突然,一片火光使我驚醒,滿室通紅。睜開眼,得知紅光來自窗戶。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才知道天空忽然區域性放晴,看整個天幕,遠邊仍是烏雲。看海洋,似乎也陰沉得很。只有海平線上,留出了窄窄的卻是明亮的長長光帶,紅色、金色、橙色、玫瑰色、紫色、藍色、褐色……光芒四射,儀態萬方,霞光千里,為宇宙紮上綵帶。夕陽就停泊在波羅的海的海面上,夕陽傲視著我們,滿目風光,滿身驕傲。

我與妻都驚呆了。我們被一種狂喜的心情攫住。這像是沉鬱中一次歡樂的爆炸,像是神聖的顯示,像是波羅的海與聖彼得堡再次舉行了開光典禮,像盤古開天的巨斧劈出了六合的輝煌,像是寂默之中突然鐃鈸齊鳴,響起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的大合唱——《光明頌》。誰都知道彼得堡陰沉、寒冷的冬天,知道彼得堡一年只有六十個好天,卻不知道暴風雪後突然展示的波羅的海的夕陽美輪美奐。

我們住在波羅的海宮,隔窗望去就是波羅的海、芬蘭灣。而過去,芬蘭灣的風光只在列賓的油畫裡見過。現在看出去,已經沒有當年的野生水生植物,卻多了一個燈光晝夜眨眼的海濱夜總會。遠處也有燈火,我開始以為是芬蘭,後來導遊告訴我那邊是喀琅施塔得島。這個島的名稱我也不陌生,因為蘇聯七彩電影(那時叫七彩,以示比五彩更多彩)《難忘的一九一九》中有這個島的水兵叛變的故事,有一個鏡頭是斯大林乘著摩托快艇破浪前行,前來解決水兵叛變問題,像聖者下凡一樣,一時全電影院的觀眾歡聲雷動。

很快,夕陽落入波羅的海,天立刻黑下來,陰雲重新瀰漫,風雪再次接續。我相信2004年彼得堡的寒冬自今夜開始。

謝謝你,波羅的海的夕陽,我相信你是特意衝破烏雲,一顯靈驗,一展風采,向我們說一聲“你好”的。波羅的海的夕陽是太陽、海、芬蘭灣和城市的精魂,是兩個彼得和一個列寧的精魂,是俄羅斯、蘇聯的精魂,是衛國戰爭中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戰鬥,英勇犧牲了的百萬列寧格勒人的精魂!法西斯硬是拿不下這個光明的城市,歷史早已證明。

八、俄羅斯永在

這次去俄羅斯是應俄羅斯總統駐西伯利亞聯邦區全權代表、俄中友好、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俄方主席德列切夫斯基先生的邀請進行友好訪問而進行的。而首先倡議這一安排的是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他們要利用此行我在莫斯科之際舉行授予我榮譽博士學位的儀式。

儀式上,依例所長季塔連柯院士有兩個提問。一個是:“您是否準備繼續致力於我們的人民之間的和平與友好?”一個是:“……致力於科學的發展繁榮?”我都回答了“是的”,然後他將博士證書交到我手裡。

這讓我想起了基督教的婚姻儀式與法庭上作證前的宣誓;還有來自蘇聯,和在中國的規矩一樣的少先隊的誓言“時刻準備著”。人們是需要許諾的,中國古人稱之為“然諾”,李白的“古風”裡盛讚魯仲連“一諾千金”的精神。我也應當記住這兩項肯定的答覆。

儀式後是我的講演與學者們的發言。其中索羅金先生主要講了我的《季節》系列,華克生講了《活動變人形》,而託洛普採夫講了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他們甚至談到了近兩年堪稱暢銷的《我的人生哲學》與《青狐》。他們還是真的瞭解情況啊。我想起1989年春陪當時的外交部部長錢其琛同志宴請其時的蘇聯外長謝瓦爾澤納德時的一件事,“謝”外長提到了我的《活動變人形》在莫斯科“虹”出版社出版的事,此書的俄語版一次印了十萬冊,一搶而光,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文版平裝第一次印刷二萬九千冊,加精裝不過三萬餘冊。我向客人介紹了這一情況,並且說我正在考慮今後是不是主要應為俄羅斯讀者寫作。於是引起了大笑。

前些時候讀報看到,“謝”先生由於喬治亞的“天鵝絨革命”已經被迫提前退休。也是命吧。我想起了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最後的臺詞,由青年藝術劇院的演員路曦扮演的索尼婭,撫摸著由金山扮演的,狂暴之後陷於極度頹喪的萬尼亞舅舅的頭,她說:“我們會有休息的,我們會有休息的,休息啊……”

話劇由蘇聯專家列斯里導演。

然後是午宴。在主人們輪流進行的熱情洋溢幾乎是溢美有加的祝酒詞後面,我致了答詞。我說:“蘇聯,俄羅斯,莫斯科是我青年時代的夢。現在,蘇聯沒有了,我的夢想已經比青年時期發展成熟了很多。但是,俄羅斯還在,莫斯科還在,中俄人民的友誼還在,而且一切會更加繁榮和美麗。”

我相信我的話打動了俄羅斯朋友,這從他們目光的突然閃亮中完全可以看出來。中國的熟語叫作為之動容,我也看到什麼叫為之動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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