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能有一個比他臉蛋還俊俏的名字，得益於老酒鬼醉後胡言亂語的一句「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可他從不覺得自己配得上這樣書卷氣的名字，再繞城這樣的地方，八百年難出一個狀元郎，總不能就因為他不心露了手精妙書法，就料定將來能出人頭地，開什麼玩笑？憑自己偷學來的這點學問就想登科及第，讓饒城裡那些個眼高於頂的落榜老爺們何地自容？只怕到時候一人一口唾沫就夠淹死自己了。
據老酒鬼醉死在饒州頭號勾欄的時候，嘴裡還念著的陳丹青的名字，讓冒雨趕來替他收屍的陳丹青好生鬱悶了一番，除了他生前欠下的一大筆酒錢之外，還有個不知名姓的姑娘拽著他衣袖，死活要跟著他回去，瞧她年歲尚，身子還未長開，不似那老頭的相好，再瞧她眼角眉目，也不似那老頭的私生女，那又是什麼來頭？
陳丹青雖是出身微末，但自負在眼力見識上，還是有幾分過人之處的，饒城雖，但似他這樣的窮苦平民，若是不開眼惹了什麼惹不起的存在，也活不到今日，所以更要講究一個眼力見識，用老酒鬼的話來，這叫審時度勢，叫見縫插針。
嘖嘖，瞧人家讀書人話，就是講究。
陳丹青不懂什麼是見縫插針，但往日裡看見青樓女子那花枝亂顫的胸脯，便能估摸出那裡頭藏著幾斤幾兩，這份本事旁人可羨慕不來，可惜他有賊心沒賊膽，至今都還是個雛兒，當初被老酒鬼連哄帶騙拐去青樓，胡亂灌了一通酒，結果連人家姑娘的床都沒爬上去，就醉倒在門外睡過去了，徹底淪為笑談，可憐他每次領著客人來到青樓後，都要低著頭趕緊離去，生怕被人笑話，實在是丟不起那人吶。
只是今兒，明月樓裡那些個丫鬟姐們，沒有再取笑他，反倒是一個勁的朝他使眼色，不僅沒要酒錢，更有甚者偷偷塞給他幾吊錢，看樣子是急著送走這尊瘟神，陳丹青好奇她到底做了什麼，讓這群一向惜財如命的姑娘們，今兒個破例又破財的？
陳丹青知道自家幾斤幾兩，平日裡也沒少和她們打交道，自問不是這群青樓女子的對手，那更不用眼前這位了，左右都沒商量的餘地，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這是陳丹青的職業操守。
他從沒爹沒孃，在繞城裡靠給人跑腿掙些活命錢，從來都是上頓不接下頓的，當年那場寒冬大雪差點就給凍死在屋頭，若不是老酒鬼見他可憐，分他幾口酒水暖暖身子，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對他來，有恩報恩，才是經地義。
少年站在庭院角落怔怔出神，然後嘆了口氣，弓著腰，用破舊的草蓆裹起老酒鬼的身子，然後往外走去。
外面風急雨驟，打在臉上生疼，陳丹青心道你老酒鬼一生負氣，滿腹經綸，卻也落得這般悽慘下場，虧得還想騙我去考什麼科舉。
也罷，就當看在多年相識的份上，最後再幫你一把。
少年搖頭嘆了一口氣，忽然瞥見身邊的姑娘盯著自己，愣了愣，心道難道自己臉上開花了不成？剛要伸手摸去，卻被她忽然抬手打了一下，可別，這姑娘人力氣卻不，這一下打的陳丹青手腕都麻了，少年頓時有些惱怒，問道「你幹嘛？」
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又盯著陳丹青瞧了片刻，皺眉道「我看你印堂黑，只怕是禍事臨頭，可偏偏被兩眉間的精氣衝散不少，奇了怪了，難道有高人替你點過宮？」
陳丹青哪懂什麼宮，沒好氣道「你還會學人看相？高人沒有，倒是這老酒鬼喜歡拿筷子沾些酒水，點著我額頭什麼孺子可教也，莫不成他就是你的高人？」
姑娘彷彿沒聽出他口氣裡的不滿，蹙起眉頭，喃喃道「原來是他。」
「什麼？」陳丹青疑惑道，只覺得眼前這丫頭神神叨叨，有些奇怪。
她搖了搖頭，道「走。」
陳丹青愣了愣，問道「你家是哪裡人？等我把老酒鬼入土為安了，再送你回去？」
她心不在焉的道「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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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頓時翻了個白眼，心道這丫頭的脾氣還真是古怪，方才在明月樓纏著要回去，這會兒偏又不想走了，難怪都女兒家的心思猜不得，瞧她這一身裝扮，衣錦披帛的，想必也是富貴人家出身，就是不知她家大人怎肯讓她獨自外出的，還偏偏跑去明月樓那樣的地方，當真以為這世道太平了不成？
放眼整個中原，莫饒州這樣偏僻的地方，便是被稱作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大乾京都，暗地裡也從不缺逼良為娼的齷蹉勾當，所以陳丹青覺得她還能安然無恙，也虧得是老保佑。
······
老酒鬼姓杜，單名一個甫字，祖上是京城人，據還是三品朝官出身，也不知怎的，到他這裡就淪落到賣字為生了，到手的銀子多半是用來逛青樓喝花酒，將一幫妓伶視作知己，除此之外，也就陳丹青一個親友罷了，早前還有人同情他，想僱他去當個私塾先生，偏偏被他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給徹底得罪了，往後就更沒人在意他的死活了。
他在城外浣花溪畔有一口茅屋，這幾日恰逢陰雨，連夜不息，茅屋幾近坍圮，不得已才躲到城裡去，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陳丹青對他不出是同情還是無奈，這年頭離亂人不如太平犬，能醉死在女人肚皮上也算是一樁幸事，總好過死於流寇之手或是莫名其妙被官家砍了腦袋，至少還有人來替他收屍，而對陳丹青來，見慣了生死也就沒有多少感慨可言，活著的人未必好過死了的人，只是先來後到罷了。
抱著草蓆走在路上，遇著的行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死人到底不是件吉利的事，陳丹青見怪不怪了，但抬頭看身邊這位姑娘神色平靜，竟也絲毫不避諱，倒是讓他有些奇怪了，當然他也不會去問些什麼，只是隨口道「怎麼稱呼？」
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話，倒是陳丹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頓了頓道「我叫陳丹青。」
姑娘蹙起眉頭，像是回憶了很久，才緩緩出兩個字。
「海棠。」
名為海棠的姑娘約莫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只是性格太過冷僻，言行沉穩倒更像是一個大人，至少陳丹青已經不再把她當作尋常人家的姑娘了，你見過尋常人家的姑娘能夠面不改色的將一壺烈酒一飲而盡？然後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那可是老酒鬼平日裡都捨不得喝的酒，陳丹青只嘗過一次就被嗆得眼淚直流，面紅體燥的跟生病了似得，哪敢像她這樣牛嚼牡丹般痛飲而盡的？被徹底震撼了一把的陳丹青沒由來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來，以至於還忽略了一處細節，外面風雨如驟，雨水卻絲毫沒有沾到她身上，在離她還有半寸的地方，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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