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綿上的大蒜

喬伊斯做手術的那個小診所位於塞納河左岸,那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在兩條街交界的角落。據喬伊斯觀察,那兩條街的名稱還挺合適,意譯過來,就是“尋南街”(你會這麼翻譯麼?),還有“注視街”。[3]

街上有一個日晷,巴黎人要確定是否到了中午(midi),就來看這個日晷,所以,還有一種譯法是“尋午街”。

樓下候診室的門是臨街而開的,那裡,病人們坐在木頭的長板凳上,等候醫生在早上出診之後,在回家時順路經過這裡,他們往往要等很長時間。可憐的博什醫生,他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我常想他肯定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他能抽出時間吃頓飯的話,那肯定是頓大餐,因為他胖得就像是聖誕老人。在候診室的後面是個辦公室,可能也就像個衣櫃那麼大,僅僅能擠得下醫生和他的同樣大塊頭的護士,還有一個身材一般的病人。

樓上是兩間住院病人的房間,喬伊斯就住在其中的一間裡。而且,因為他的身邊不能沒有諾拉,所以,另一間就由她住著。她抱怨這裡沒有現代化的設施,她的抱怨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這個地方確實挺古怪,但是,喬伊斯卻正相反,他覺得這一切都很有趣。他喜歡博什醫生,還會對我模仿他慢吞吞的“美國佬的腔調”,還有醫生彎腰替他檢查時的那番嘟囔:“你眼裡的這病真是太糟糕了。”喬伊斯也喜歡他的護士,那個大塊頭的女士,她負責管理整個診所和病人,給他們燒飯,給醫生打下手。他告訴我:“她在窗臺上用海綿種大蒜,給我們燒菜時調味用。”有時,對待其他病人她有些脾氣暴躁,但是對於“喬瓦斯”先生,她從來不會發脾氣。他是她的“病人寶寶”,這也難怪,我敢肯定他是她所遇到的最不抱怨,最能為別人著想的病人。

對喬伊斯這樣敏感的人來說,眼睛的手術肯定是非常痛苦的一種經歷。在手術時,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他能看到手術的全過程,他告訴我,那個逼近在他眼前的手術器具,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大斧子。

在手術後的恢復期中,喬伊斯的眼睛上一直纏著繃帶,躺在床上。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他可從來沒有失去過耐心。他當然沒有時間感到無聊,因為他的頭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

確實如此,一個像喬伊斯那樣充滿著無窮創造力的人,怎麼會覺得無聊?而且,他還有辦法進行記憶力訓練,從他很年輕時起,他的記憶力訓練就沒有中斷過,這也是為什麼他有著如此驚人的記憶力,讓他能夠記住他所聽到的一切。他說,什麼都逃不脫他的腦海。

有一天他問我:“你能把《湖上夫人》(Lady of the Lake)[4]給我帶來麼?”下一次我去看他時,我給他帶去了《湖上夫人》。他說:“把書開啟,讀一句給我聽。”我就開啟了書,隨便挑了一頁,讀了一句給他聽。讀了第一句後,我停下來,他接著背誦了下面整整兩頁,一個錯誤都沒有。我敢肯定,他爛熟於心的,不僅僅是《湖上夫人》,還有整整一個圖書館的散文和詩歌。他可能在二十歲之前就閱讀了這些書,所以,他可以不用開啟書本,就能立刻找到自己需要的句子。

我常常去診所看他,我將他的信件給他帶去,我讀書給他聽,我也帶去了《尤利西斯》的校對稿。他的許多信件,我可以代他回覆,其實,已經有很長時間他的信都是我代他回覆的。但是校對稿必須得等待他病好,只有他才能處理此事,因為他總是要增加一些新的內容。我告訴他印刷廠的訊息,我給他帶來朋友們的問候,還有莎士比亞書店裡正在發生的一切,這些事,他都是很喜歡聽的。

有一天,我去診所時,正巧他們在用醫生處方開的水蛭為他吸血。要讓這些水蛭吸附在眼睛周圍還真不容易,但一旦吸附上了,就可以把淤血給吸出來,疏通血液的流通。那個大塊頭護士出去了,替代她的是位年輕的護士,她和喬伊斯太太想方設法不讓這些扭來扭去的小東西掉到地上,而是要它們敷在病人的眼睛上。喬伊斯順從地接受了這種折磨,絲毫沒有抱怨。這些水蛭們讓我想到普林斯頓的羅素游泳池,那裡的水蛭總是會吸附在我們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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