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六日夜 序言(2 / 2)

伍茲是一個著名的傳奇劇出品人。他的一些作品很好,另一些則糟糕透頂。傳奇劇是我的劇本中他所理解的唯一元素,但是他覺得我的劇本傳奇因素不夠。所以,“為了使它更有意思”,他少量地引入了一些用濫了的材料,以及與劇本無關的傳奇劇手段。這一切不但不能促進情節,反而僅僅讓觀眾感到大惑不解——比如說一把槍,一個為了確定已被抹去的槍支序列號而進行的高溫試驗,一個花哨的歹徒情婦等等。(在最後一幕中引入歹徒的情婦是為了引起對於“虎膽”里根證詞的懷疑,可當然,她沒有做到這一點。我沒有寫過那一節,那是劇本的導演寫的。)事實上,伍茲相信只有槍、指紋和警署事務能夠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但是“語言”不能。對於他作為一名出品人的聲望,我只能說,他覺得有關陪審團的設計是一個好主意。這一點也是他買下這個劇目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與當今文化中處在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二分法的文學表現形式偶遇:“嚴肅”與“娛樂”的分裂——堅信文學作品一定是“嚴肅的”,一定無聊得要死;而如果它是“娛樂的”,就不能傳達任何重要的東西。(這意味著“好的”就是痛苦的,而愉悅則必須是愚蠢和低階的。)A.H.伍茲篤信上述思想體系,因此將“思想”、“觀點”、“哲學”或者“人生觀”等詞語與任何劇場的事務聯絡起來向他提及都是對牛彈琴。說他反對那些理論並不確切,他對於這些東西完全是音盲。天真的我為此感到震驚。從那時開始,我觀察到了對於這種二分法(雖然是在它的相反方面)同樣音盲的人,而這些人卻沒有A.H.伍茲那麼多的藉口,他們是大學教授。那時,我竭盡我的智力和忍耐,與教條鬥爭。我至今仍在繼續那場戰役,與往昔同樣地激烈,卻沒有了曾經年少時痛心而難以置信的驚愕。

在遴選演員的問題上,伍茲的決斷比在文學觀點上要好一些。他把凱倫·安德列的角色交給了他找到的一個有才華卻沒什麼名氣的演員——多麗絲·諾蘭。她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還是那個角色一個非同尋常的典型,並且表演得非常出色。男主角“虎膽”里根是華爾特·皮傑飾演的。他的加入是我對遴選演員這件事的一個貢獻。那時正是從默片向有聲電影轉變的時期,皮傑被認為其好萊塢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正在東部的一個夏令劇目劇院演出。他是我在默片中的最愛之一(總是出演強壯、迷人的貴族反派角色)。我也在好萊塢的舞臺上見過他的身影,所以我建議伍茲在夏令劇目表演時去見見他。伍茲的第一反應是:“啊,他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了。”但他還是去了。值得表揚的是,皮傑的表演給了伍茲很深的印象。於是伍茲當即和他簽了《一月十六日夜》的合同(然後告訴我:“啊,這個人很棒。”)。開演不久後,皮傑與M-G-M簽了一個長期電影合同。這是他在影壇的新開端,也是他躋身明星界的開始。他後來告訴我,他是憑藉他在“虎膽”里根這個人物上的表演獲得了那份合同。(我為M-G-M使他侷限於“米尼弗先生”式的家長裡短的角色而感到遺憾;他值得更好的。)

還有一個事情也是和《一月十六日夜》有關的為數不多的愉快經歷之一。劇作在百老匯上演(一九三五年九月)之前,就我而言它已經死去了。我從它當中感覺到的,除了嫌惡與憤慨再無其他。它不僅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軀體,而是更糟的:這具面目全非的軀體上,被撕裂的四肢展現著曾經的美好,凸顯著血腥的混亂。在開演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後排,打著哈欠——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由衷的厭倦,因為它於我再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可言了。

劇作獲得的評價有好有壞;它沒有成為紅極一時的作品,但是被視為一個“成功”。它連續演出了六個月。正是在陪審團上的設計使它獲得成功,並引發了討論。在開演的那天晚上,伍茲預先安排了一個名人組成的陪審團陣容(其中我只記得前舉重冠軍傑克·鄧普希)。那以後的起初幾周,伍茲一直備著一個傀儡陪審團,以防觀眾不主動加入。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種未雨綢繆完全沒有必要——他的辦公室裡充斥著來自於想要坐上陪審席的名人及其他人的請求;主動加入陪審團的人比他所能提供的名額還要多。

劇作的連續演出中發生的一件趣事是一場盲人慈善演出。(我沒有參加那次演出:我再也不能忍受看這部劇了,是別人告訴我的。)陪審團成員全部是盲人,觀眾也大多數是盲人;陪審團主席是海倫·凱勒。在有需要的時候,新聞播音員格雷漢姆·麥克奈米擔任了描述視覺資訊的講述者。那個晚上的判決是“有罪”。

據持續統計這項資訊的舞臺經理所說——劇作在紐約演出期間,判決的總記錄是“無罪”佔六成。

那年冬天,伍茲開辦了兩家巡演公司(分別在芝加哥和洛杉磯),還有一家倫敦的公司;它們都經營得不錯。

芝加哥的公演因為某種意外的原因留存在了我的腦海之中。戲劇批評家阿什頓·史蒂文斯給予了我唯一一個使我在整個職業生涯當中都感到愉悅的評論。我曾經得到過可以說是更好的評論,其中一些也是我非常感激的,但是它們當中沒有一個說出了我想要它們說的東西。因為那些所謂的讚許,而不是因為無知的毀謗,我學會了不去指望那些評論者。我喜歡阿什頓·史蒂文斯對於戲劇技巧的通曉,對於戲劇感受的瞭解。他讚賞劇本的結構中最好的部分;他讚賞我的獨創性,這個特點是隻有全神貫注的觀眾才能欣賞的。他將這部劇視為一部情節劇,這確實是它的全面概括;我傾向於相信他的人生觀和我的相反,因為他如是寫道:“它不像《瑪麗·杜甘》那樣親切和振奮人心,也不那麼撕心裂肺。沒有任何一個人物招人喜歡。”

但這裡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但是這是我看過的情節發展最快的法庭情節劇。它從各個角度詮釋這個事件,每一次都一鳴驚人。”

“最震撼也是最出色的驚人之處在於當‘虎膽’里根從過道中衝進法庭並告知她:她被指控謀殺的那個人死了的時候,那個囚犯——像緊張的古羅馬硬幣上的女子那樣板著臉的凱倫·安德列——的墜落和崩潰。觀眾們,女士們和先生們,那是第二幕的開幕。(4)(模仿他的排印方式。)

“你們可以看到,這部劇作迎合了觀眾的自我分析。它允許我們期望某種事情發生,但又永不讓我們的正確持續的時間超過一瞬……這是這部劇作的某種特質的所在。”(如果他所看到的版本中真的有這種特質的話,我為他能夠察覺到它而感到驚異。)

這部劇作在夏令劇場得到了異乎尋常的成功:上演的第一個夏天(一九三六年),它在十八個劇院演出,併成了接連幾個夏季的最受喜愛劇目。一九三六年夏天的演出中的一個亮點是有一週,在康涅狄格州的斯托尼克裡克,我的丈夫弗蘭克·歐康納飾演了“虎膽”里根的角色。

後來的幾年,這部劇作被譯成各種語言,在大部分歐洲國家上演。二戰中,為慶祝美軍攻佔柏林,美國勞軍聯合組織排演了這部劇作。至今,這部劇作仍然偶爾在世界各處演出。這其中可能有我知道的,還有我不知道的。至少我間或因其演出而收到版權使用費。它現在也間或在這裡的夏令劇場演出。它也曾在廣播中播出,並兩次(被兩個不同的公司)在電視中播放。

業餘表演市場是這部劇作的經歷中糟糕的部分。業餘演出權賣給了一個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發行了一版改編過的“淨化”版本。那時他們聲稱業餘表演市場包括教堂、學校和學院的小組。這些小組在嚴密的監視下活動(我不知道誰是這些監視的施加者):不允許提及風流韻事或者情人,不允許在舞臺上吸菸,或者發毒誓等等。舉例來說,他們不許使用“虎膽”(5)這個詞,因此我劇本中一個人物的名字就被換成了萊瑞·里根。該版本是由出版社修改的;它不會在書店或是向公眾銷售,而是僅僅出售給業餘組織,作為他們業餘表演的劇本。我偶爾聽到我的仰慕者們不知怎麼也持有了那個版本,憤怒但卻無助。所以我想在此鄭重宣告,以供記錄在案並作為一個面向公眾的告知,《一月十六日夜》的業餘表演版本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著作的一部分。

這部劇作的電影版本則是另一個糟糕的故事。它的熒屏版改編與我無關。除了一些人物的名字和標題(也不是我的標題),電影中沒有任何我的元素。影片的對話中來源於我的劇本的唯一一句是:“法庭將休庭至明早十時。”影片體現出的膚淺拙劣的庸俗我簡直不想過多提及。

在那些年裡,正當這部劇作變得出名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痛苦得愈演愈烈的困窘不安:我不想和它有關,也不想讓大家知道我是它的作者。我那時覺得,我的不幸僅僅存在於我的出品人和我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一類人上。今天我懂得更多了:承認了我作品的實質和當今的文化趨勢之後,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但是別再讓任何人找我商量能否更改我的作品:我已艱難地吸取了之前的教訓。

我二十五年沒有看過這部劇作的指令碼,每當它被提及,我都會畏縮一下。後來,在一九六〇年,南森尼奧·布蘭登請求我允許他響應學生們的要求,在南森尼奧·布蘭登學會開展一次有關我的劇本的讀書會。我不能讓他朗讀A.H.伍茲的版本,所以我必須為之準備一個權威版。我比較了《頂樓傳奇》的原始指令碼,《法庭上的女人》的指令碼(與前者相同,但有我的一些刪節),以及《一月十六日夜》的指令碼。我對結果稍稍有點震驚:在這個最終的權威版本中,我得刪去伍茲出品時增加的所有內容(除了一處臺詞的更改,以及標題)。當然,我刪去了持槍匪徒的情婦,槍支,還有其他所有那樣粗鄙的元素;出乎意料的是,甚至不重要的臺詞和細微的風格上也犯了極不和諧的錯誤,最終不得不被摒棄。

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哀傷:我回想起排練時與伍茲的一次爭執。我們坐在空無一人的劇場的最前排,他憤慨地說:“你怎麼能這麼固執己見?你怎麼能跟我吵?這是你的第一部劇作,而我在劇院待了四十年!”我向他解釋這無關個性、年齡和經驗,也無關語出誰口,而有關說了什麼,我也向他解釋,如果辦公室小弟碰巧是對的的話,我會向他做出怎樣的讓步。伍茲沒有回答;我甚至在那時就知道,他沒有聽我說話。

在內容方面,最終的權威版最接近於《法庭上的女人》的指令碼。我沒有對故事情節或主旨要義做任何更改;額外的更改大多數是語法上的。這個最終版就是如今出版的這個版本,在這本書裡。

我很高興見到它的出版。以往,我一直感覺它彷彿是一個私生子在世間流浪。現在,透過這本書的出版,它成了我的嫡子。

還有,雖然它已在世界各地上演,但是我仍覺得它好像是一個從未上演過的劇本。

安·蘭德

一九六八年六月,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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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本劇本中,匪徒“虎膽”里根被塑造成了一個有種種優良品質的人,而銀行家則被暗示為一個罪惡多端的人。——譯註

(2)欲求更完整的有關人生觀的本質與功能的討論,請閱讀我的著作《浪漫主義宣言》中的文章《人生觀的哲學》和《生活的藝術與意義》。

(3)出自希臘神話。法厄同,太陽神赫利俄斯即福玻斯·阿波羅之子,自不量力駕馭父親的太陽車而最終跌落地面喪生。伊卡洛斯,代達羅斯之子,和父親一起逃離克瑞忒,因肩縛鳥羽飛近太陽,墜海而死。上文“墜落”、“飛上天”語即用這兩個希臘神話人物影射伊瓦爾·克魯格。——譯註

(4)在原文中,這裡使用了英文大寫字母。下文的“排印方式”即指這種大寫。——譯註

(5)指人物“虎膽”里根,原文Guts意為“內臟,肚子”。——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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