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小說:橡樹南路 作者:張煒

“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嗎?”

“……特別想念狗狗,我想等這孩子長大了的時候,我會把他領走……”

<h5>3</h5>

這注定了是一個無眠之夜。我們喝著很濃的茶和咖啡。燈光很暗,只開了一個床頭燈。大概長時間在野外生活的莊周已經不適應強烈的室內光了。朦朧的光線裡我努力辨認著這個橡樹路上的“王子”,覺得一切恍若隔世。儘管他身上又穿了乾淨的衣服,可總也無法讓我將其還原。一種特別的氣息瀰漫在這間屋子裡,使人忘記了正置身於橡樹路上。他彷彿帶來了一路泥塵,空氣中全是野地氣味。“你在這兒我就不怕了,就不會做噩夢了。我害怕在這裡過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啞的嗓子讓人聽了有些難過,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剋制著不去吸菸,怕在這個封閉的屋子裡嗆著我,但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還是點上了一支。過去他是沒有這個嗜好的。濃烈的煙味,還有面前這個人,總是讓我想起另一個人……我想談一些不太沉重的話題,問問他路上的生活,諸如此類。長時間,我們的談話就像沙地上艱澀的水流一樣,根本就流不暢快。

“我去西邊了——我找過她一次……”

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你找過誰?你去了哪裡?”

“就是她,你說的那個凹眼姑娘……”

“啊!你找了她?你見到她了?”我不由得探頭盯住他,心跳馬上加快了。

“……我見到了。本來……本來我這麼遠趕過去,就是想告訴她一件事情——因為這很重要!我這輩子一定要告訴她……可是我一見她的面就不忍心說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鬢角長出了很多白髮……”

我心裡揪疼了一下,輕輕叫著:“凹眼姑娘……”

他把煙揉掉,可是馬上又點了一支。微弱的燈光下,我發現他的眼睛是焦乾的。我的發問木木的,因為我的思緒只在遠處,在她的身上。我問:“你要對她說什麼?一件什麼事情?”他並沒有回答。他把窗簾掀開一角,把臉緊緊抵在上面看著夜空。這兒真靜,橡樹路之夜沒有一點嘈雜。這就是靜謐,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種安寧。他轉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著窗外的什麼人說話:“我上次一直沒有告訴你,按時給榿林寄錢的人,就是我……”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呂擎都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去看他……”

他坐回來,低下頭,輕輕搖動著:“他最厭棄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錢,就會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後你、呂擎和陽子,所有的人都會厭棄我。所以,”他抬起頭,“所以我不如自己離開,不如早點兒從橡樹路上滾蛋!”

這句話是突然提高了聲音的,嚇了我一跳,“你,你在說什麼?莊周……”

“我回到這裡,已經是個不知羞恥的人了!”

他再次低下頭,肩頭在微微抖動。我有點憐惜這個人。有什麼不可承受的沉重壓在身上,讓他徹底垮掉了……誰也幫不了他,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幫他,這就是他的可憐之處。但到底是為什麼、發生了什麼,到現在為止我們一無所知……我又想起了榿林跳樓的那個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榿林門外懇求了很久,屋裡的人卻拒絕開門。是的,今天可以解釋為:屋裡的人正深深地厭惡著,厭惡這個橡樹路上的王子。可他們是誰?一對摯友,其中的一個是另一個的保護者和恩人和庇護者。

看來這其中的所有奧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為什麼,他最後也厭惡了自己,以至於走進了無處可逃的絕境——因為我們知道,在人世間,一個人除了自我確認的深重無赦的罪惡感,再也沒有其他更為折磨人的東西了。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來了……可是那次她告訴我,說自己不會回到這座城市了……”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兒。‘我願來世降生在……那個貧瘠的高原’。這是那個人生前寫下的,她認為自己的戀人要去那兒,那裡才是他們最後的會合地……”

他用力咬著嘴唇,“你還記得出事之後,你讓我設法搭救她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怎麼會忘呢。我相信莊周那時已經盡了自己的力量——不過他耗費精力最大的還是為那個蒼白青年,那時他日夜奔波。可惜沒有成功。最後他為榿林的奔走總算有了一點效果,這是因為二者的難度畢竟不同,再說隨著時間拖下來,形勢已經遠非以前那麼嚴峻了。

“我為她找過人,但主要的力氣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調動起所有的資源,只為了保住我那個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親的老關係也用上了,這讓他知道後發了大火,說我這個人‘應該槍斃’。這不是隨便說說的,因為戰爭年代過來的人並不忌諱殺人。其實當時我並不指望放人,我知道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輕一些,把人保下來……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沒了!這怎麼會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發誓,我以前絕對、絕對沒有想到……我只認為這是一種必要的懲戒,是對一些荒唐行為的嚴厲制止……我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向你發誓!可是,可是這些已經無處解釋、也無處說清了……”

我驚訝地發現莊周聲音哽噎,一會兒臉上淚水縱橫。

他握起了拳頭在我的面前搖動,而後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你也盡了自己的能力……”

他根本不聽我的勸阻,突來的悲傷和絕望讓其低低地吼了一聲,這聲音簡直令人害怕。我憐惜他,拍拍他的肩頭。他抬頭看著我,突然凝住了一樣,大氣也不出了。這樣足足有五六分鐘過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兒:

“今夜我告訴你吧——我想去告訴她的,也是同樣的話——”

我想拉他起來,可是他抓我的手惡狠狠的,好像一旦鬆開就會掉下萬丈懸崖。他嘴裡磕絆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個人就是我出賣的……”

“啊?你說的是誰?哪個人?”

“就是他!我們一直說的那個人,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戀人……”

<h5>4</h5>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凹眼姑娘那樣,對一個男人會這樣百依百順。她叫他‘白條’,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邊是地獄火海……越到後來越是這樣。我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讓他那樣頹廢下去,曾經跟她談過幾次,我想讓她影響一下‘白條’,讓他千萬別這樣糟蹋自己。我發現他走得越來越遠,已經不可救藥了,就像換了一個人。凹眼姑娘對我的話開始多少還能聽進一點,不久連她自己也陷進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樣。再後來我說什麼,她就嘲諷起來。有一段她甚至懷疑我在趁機誘騙她說出一些秘密,懷疑我多少有點窺視癖什麼的。這倒不是,我私下裡真的問過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嗎?那個大宅裡的秘密,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真的一點都不感興趣嗎?我發現自己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好奇,還是想知道一些。儘管‘白條’是我最好的朋友,幾乎從來不對我隱瞞什麼——這還是不一樣。就是說越到後來,他越是不願對我說了,特別是大院裡鬧鬼以後。他對我再也不像過去那麼隨隨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實最早‘白條’的家對我是完全敞開的,我隨時都可以到那裡去,相互交換書和雜誌,談得晚了就在那裡過夜。在最嚴厲的七十年代,無論多犯忌的一些訊息、一些平常連想都不敢想的話,我們之間也可以照談不誤,誰都不會想到提防對方。可是後來形勢鬆弛多了,一切都變了,他倒想起了隱瞞。起因就是我對他選擇的生活方式極力阻止,不加掩飾地表示了自己的厭惡,有時用語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過去一樣,千萬別走得太遠。他喜歡給人取外號,管我叫‘好孩子’。他對凹眼姑娘送他的‘浪裡白條’特別喜歡,說自己就是要暢遊它一番,哪怕最後淹死嗆死。

“我知道他這樣做心裡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極點。他的這種心情也傳染給凹眼姑娘,她在最後與我接觸時,從來不正經說話了,還故意說一些大膽的黃話。她是想嚇跑我,逗我,讓我尷尬。我識破了她的小伎倆,並沒生氣。我不敢在夜裡去‘白條’那兒,不敢沾上一點汙七八糟的東西。白天他要睡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以後,所以我都是三點左右才去敲他的門。他已經病休一年多了,其實什麼病都沒有。這種浪蕩病在當時的橡樹路傳染得很快:許多人都病懨懨的,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提不起神,一開口就是嚇人的怪話——最難聽的話都是用來嘲諷父輩的,火氣上來罵得狗血噴頭。除了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裡搞來一些舶來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內部電影,如果片子中有幾個裸露鏡頭,那就當成了寶貝。黃色錄影是一點點傳開的,交流得很隱蔽。因為這事兒在當時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樹路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地下網路,他們組織嚴密,相互都有暗號,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方就明白了到哪裡看什麼片子,其他人看見了也不明白,矇在鼓裡。也就是這時候舞會和沙龍開始了,‘白條’那個大院當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頭兒。有一天我去了那裡,他和我一起喝酒,還放了一部相當大膽的片子給我看。我只看了開頭就拒絕了。我們開始有了嚴重衝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時冷笑著問:‘好孩子’不會去告發吧?他已經喝醉了。怎麼會呢。不過我警告他別走得太遠,這事早晚會敗露的,到時候你後悔也晚了。

“我知道‘白條’心裡太苦。他是在保姆身邊長大的。父親去世以後世道大變,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經有人幾次讓他們搬出這個大院了。還有,他父親在世時樹敵過多,許多人想報復他和母親,給他非常大的壓力。他父親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來,一樁樁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親的參與。父親在他眼裡成為一個最虛偽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國人有個說法,叫‘父債子還’,雖然當代人沒有誰會認可這一點,可是有那樣一個父親總是不一樣的。那些東西壓在後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夠堅強的話,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潰了,呼啦一下全壓在了年輕人身上,你就得想個辦法活下來。‘白條’的辦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裡折騰。這都是些老方法,沒什麼新意。我為他感到痛心。一個多麼有才華的人!他從小到大都沒人超過的,讓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個人的才華是毫無辦法的事—— 一個人沒有經歷那種逼到眼前的才華,也就不會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說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現在男人之間,那種力量大得會嚇人一跳!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這許多年裡不知花了多少力氣,就是為了克服它,為了少一些嫉妒。因為它像毒蛇一樣咬我,有時在半夜裡讓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睡。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認這一點,說出來心裡才輕鬆一點點。每逢有人對他發出不能掩飾的驚訝和激賞時,那條嫉妒的蛇就會溜出來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寧……我至今不忘在大學朗誦會上的一次經歷:我們前後登臺,他招來的是瘋狂的喝彩;我還演過話劇呢,他那會兒倒那麼光彩照人,對比之下我真拙劣……

“眼看著他這樣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裡也挺複雜的,只是說不出。就在這時候風聲突然緊了起來,我聽到父親在家裡破口大罵,罵一些年輕人的墮落,還說出了一些嚴厲措施——就是說,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有多麼嚴重,可還是對來我們家探望父親的一個人——他是參加‘嚴打專項活動’的成員——不加掩飾地指責了‘白條’……從那以後我就沒法控制自己了,因為有關部門一次次叫我去一個地方記錄。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說什麼。可他們一旦揪住了一個線索就不算完。在那種特別的氣氛下,我還是在一份記錄上籤了字。這一切都白紙黑字留下了。最後發生的事情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它引來的懲罰超過預料中的許多倍,從根上毀了他也毀了我。不久榿林被烏頭那夥人陷害,也進去了。為了徹底毀掉榿林對我的信任和感激,他們竟然設法讓他看了我揭發‘白條’的筆錄!這就是榿林最後絕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麼,這當然是烏頭告訴她的。她的鄙視讓我生不如死。烏頭和她的事情最後並沒有瞞我,因為我需要和烏頭交換條件:他們不擴散我的事情,我默許他們……

“從此我的地獄就開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個妖怪在後邊追殺。我相信橡樹路真的鬧鬼,這鬼就跟住了我——其實是在我心裡做了窩。那些日子裡傾盡全力營救‘白條’,還向有的人暗示這是父親的意思……這就是為什麼父親說我‘應該槍斃’的原因。父親真的這樣認為,這是他們的共同看法。他們先是讓後一代絕望和瘋狂,然後再槍斃他們,這就是他們的殘酷。九月就這樣過去了,我等於和‘白條’一起死了一次。從此我在橡樹路等於是一具行屍走肉。李咪和烏頭搞在一起時,我心上滴血,已經顧不得她了。這就叫罪有應得!那些夜晚我一個人躲在小屋裡叫著,像說胡話,其實心裡從來沒有這樣清楚過。我一遍一遍說給自己聽:莊周你記住吧,一是千萬不要嫉妒別人,因為這個世界太大了,多麼有才華的人都有,嫉妒只會害了自己。二是千萬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捱過一些最現實最險峻的關口才能作數。三是千萬不要誤解,以為那些強烈感動過你的崇高信念已經變成了自己的——它們離你還有千里萬里,你即便耗盡一生都難以追趕;如果你願意,那就為它經歷九死一生、辛苦終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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