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別(2 / 3)

小說:橡樹南路 作者:張煒

我用力地想,想不起來。中午我伏在寫字檯上,它和我玩;後來我大概睡了一會兒……不過它是從來不吃外面的東西的,它可能是咬過或含過什麼,再不就是不小心舔了外面的毒餌,因為我知道全市都要統一下幾次毒餌滅鼠……麗麗有太強的好奇心,它遇到陌生的什麼總要聞一聞、舔一舔——現在的一些老鼠藥都是劇毒,只要沾上一點也就完了。我來不及細想,說了聲“快”,抱起麗麗就衝出門去。

梅子和小寧緊跟在後面。一家三口往前飛跑,對一路上的行人投來的目光不理不睬。我們向著一個離得最近的門診部跑去。梅子氣喘吁吁地問:“怎麼辦?打急救針嗎?”

“趕緊給它洗胃,大概這是惟一的辦法了……”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發緊。我把它鬆鬆地抱在懷裡,怕勒疼了它。它在我懷中絞扭著,有一陣像是要咬住什麼,我立刻把手遞過去。它像在吻我的手,只用溼漉漉的嘴巴碰了碰。後來它咬住了我的衣袖,緊緊地咬住。“麗麗,挺住吧,我們很快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

我聽到了咯咯的聲音,它在咬我的衣袖。它在用力挺住。

但只一會兒我就聽不到聲音了:麗麗正抬頭看我,然後側臉伏在了我的胳膊上。

它的嘴巴輕輕一動,然後就像平常睡覺一樣,頭顱往旁歪過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麗麗!麗麗!”

怎麼呼喊它都不再睜眼了。小寧跌坐在地上。

梅子哭了。我蹲在那兒,淚水只在眼眶裡旋了一下,沒有流出來。我用手試了試它的鼻息,真的完了。一切都結束了。但這樣待了片刻,我重新抱著它站起來。我們仍然往門診部跑去。

等待我們的是一個冷漠的值班大夫。他年紀輕輕,只有二十多歲,對我急急的敲門聲煩得不能再煩,當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馬上厭惡地“哼”了一聲。他馬上就要關門。我說:“對不起,影響您休息了——請您給它聽一聽,看看還有沒有救過來的可能……”

他盯了我一眼,大概看到我乞求的目光中含有極其生硬的什麼——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神裡有一股殺氣。我真害怕當時他如果不答應,我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

一種莫名的仇恨燒得我兩手發抖。

麗麗被擺在了一個小木案上,下面墊了一塊消過毒的粗毛巾。

他這兒按按,那兒聽聽,還提起它的尾巴看了一下性別。

他到水池上洗手,說:“它已經死了,心臟不跳了,不可能救活了。”

小寧這一刻突然不哭了。

我看了一眼妻子,聲音哽在嗓子裡:“走吧……”

<h5>3</h5>

像來時一樣,我們還是抱著它,不過一家三口走得很慢。我像被一根冰涼的蛇抽了一下。生命的淒涼和沒有指望的情狀全在這個夜晚濃縮了。醫生的判斷與我們一致:它肯定是接觸過這次市裡統一佈下的滅鼠毒餌——不然它不會死得這樣快。

可怕的是我們並不知道它掙扎了多長時間,因為下午有一段時間家裡是沒有人的。

那幫愚蠢的傢伙把這座城市搞得到處一塌糊塗,他們簡直一無是處,卻研製出瞭如此狠毒的老鼠藥。我看著鉛灰色的天空,看著被壓得越來越低的、又沉又黑的空氣,喘不過氣來。我開始盤算,盤算以後的這段日子小寧怎麼辦——不是家裡缺少了一個楚楚動人的生靈,不是;我覺得有什麼更為殘酷的東西正透過麗麗的死,向我們下了最後通牒……

懷中的麗麗沉甸甸的,像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

我和梅子都不約而同地屈指數著它來我們家的時間。我們儘管有時把它獨自放在家裡,讓它孤單——因為這個世界太耗人了,我們不得不為生計奔忙——但在儘可能的情況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們還是小心翼翼地愛護了它、善待了它。小寧甚至每次都要抱著它到橡樹路去炫耀,當著全家的面與它接吻,全家都嚴厲地制止他這樣幹,可孩子卻堅持說麗麗有一隻香噴噴的小嘴。他還把麗麗的耳朵提起,讓大家參觀它潔淨無比的“小耳朵眼兒”。它太胖了,一扭一扭,連腰都沒有。不僅是岳母,就連一貫嚴肅的、態度生硬的岳父都忍不住要笑。就是這樣一個純潔無憂的、孩子般的麗麗,這一次真的沒有了。它隨著這個黑夜的降臨,徹底告別了誰也搞不明白的、最終也還是殘酷無情的世界……

……

身邊的許多東西都隨著麗麗的死而遠去。這是一種真切無誤的感受。在這之前,我們不會設想離開了這樣一個生靈要怎樣,儘管它已經是家庭的有機部分,是誰都不存異議的善良溫厚的生命。如果一個世界頻繁地扼殺那些最可愛的生命——不管以什麼理由什麼方式——這個世界肯定是需要詛咒的——如果所有善良的人都一起來詛咒,那麼就有可能會是有效的。

那就讓我們一起詛咒吧。

我們與孩子不同,我們沒有淚水,只有冰涼而堅硬的心。

一連許久我都守在家中,不想離開這個貯滿了它的聲音和氣味的地方。我好像覺得它還在。我一直在想這個生靈到底代表了什麼。我認為它是從遙遠之地派來的一個注視者和觀察者:它看到了,知曉了,也就離去了。它還是一個送達柔情的憐憫者,帶著人間不曾知曉的寬容和同情而來,並找到了我們。

冬天就這樣來了。在嚴厲的日子裡,我開始走上街頭。我可以忘掉很多日子,可是第一場雪的情形卻楚楚如新。每一個初冬,那突如其來的、久盼不得的、洋洋灑灑的雪花啊,讓人有一種彌足珍貴之感。冒著第一場雪,不聲不響地一個人往前,感受著一份安靜。當寒冷的初雪把那些毛孔還沒有來得及閉合的城市人趕到一個個小窩裡時,街道上就只剩下故意尋覓的人了,這裡空前疏朗。

我又踏在第一場雪裡了,往前,一個人。

在這座清冷的城市裡,突然就來到了一個適合判斷和憶想的時刻……零星的雪花打在臉上,化成一滴水珠,還不如一顆眼淚大。我回頭看看地上薄薄的一層已經開始融化。地溫還有點高,不過腳印仍可以看得清晰——它不是一個完整的、邊緣清晰的腳印,而在後邊拖著一個彗星似的小尾巴。這說明我的腳在接觸地面的那一瞬,像老人一樣拖拉了一下。這說明我已經開始有點衰老或疲憊,開始拖腳了。我把腳抬得高一點——可堅持不了一會兒,雪地上又重新留下了彗星尾巴……是的,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從東部平原到南部山區,再到海濱小城、地質學院、這座城市——無數的奔波、一錢不值的忙碌、城市街巷的穿梭往來……幾乎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長出了白髮和皺紋。我跨進了中年才突然明白:這一輩子的許多致命問題想都沒有想過,只是忙、忙,愚蠢地耗了這麼久……

在這第一場雪裡,我想到了東部平原上寒冷的冬天,那巨大的冰礬怎樣在近海飄蕩;還有一片印滿了兔子和小鳥爪痕的平展展的雪原,以及槐樹冠上積起的拳頭大的一塊塊雪糕;早晨,迎著朝霞映紅雪原的絢爛奪人的背景望去,常常可以看到一隻高聲大唱的鳥雀高傲地蹲在枝椏上……

<h5>4</h5>

又來到有花壇的橡樹路入口。一片被風雪打殘了的、乾枯的雛菊。我在乾枯的菊花間徘徊了一會兒。前邊不遠就是那間天下最好的糖果店了。我和這裡的一個人隔開了千山萬水,相距遙遙,整整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這個初冬啊,你在何方?

剛剛蒙了一層雪粉的菊叢搖動起來。通向糖果店的甬道上,有一個人正像我一樣徘徊,從背影上看是個女的,一件黑呢子大衣裹出修長的身材,一條碎紫花的頭巾掖在衣領那兒;她的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後面也有彗星一樣的尾巴……我不由得匆匆追上一步,差一點呼喊出來。

她轉過身來……陌生的目光,長長的睫毛。我們兩人之間是突然加大的一簇簇雪花,正在急速旋轉……我把臉轉向旁邊,重新去看那間糖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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