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小說:橡樹路釣魚最新 作者:張煒

大家開始往外走。

還是那道目光……我站住了。

她穿了黑色長衣,臉龐像凹眼姑娘一樣。離得如此切近,這使我終於看得更加清晰,看出了她們的差異。但一雙眼睛的確是極其相似的。

“您好。”呵氣似的聲音,略有沙啞。如果不是錯覺,這聲音也酷似凹眼姑娘。

我不解地看著她:“您……”

她不說話,引我一起走到樓道旁。四周沒人了,她馬上小聲告訴我:她是凹眼姑娘的妹妹!天哪……我瞥瞥四周,趕緊問她在哪裡。“還在那兒,在西北,一片大荒裡呢。我們保持著聯絡……她閒下來寫啊寫的,都是寫給你的,一定讓我設法親手轉交你。我找了你好久,有人說你會在這兒……”

她說著掏出了一大沓鼓鼓的信件。我一愣,趕緊接到手裡。

“你成家了?”那對似曾相識的目光盯著我。

我點點頭。

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旋動:“姐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了。不是因為出來後年齡太大,是因為那個人,他死在了九月。她說就這樣一輩子算了……除了他,只剩下了你——所以她一天天只能對你一個人說話……”

那個站在審判臺上的蒼白青年從眼前倏然閃過。我打了個寒戰。

……我回到自己的小窩,急不可耐地展讀起來。因為太過匆促和慌亂,我不可能按郵戳上的時間拆開,而是隨便抓起一封。開啟來才有些吃驚,因為它似乎不像是按正常的書信格式寫下來的,所以根本就不算書信,而是一些無頭無尾的文字,就像隨手記下的一沓子,像自語,又像是面對我的傾訴和交談,拉拉雜雜,無所顧忌。

……

……我和你一樣,都是從東部平原上來的,我們的出生地不算遠,我們才是真正的老鄉呢!我們在一起時,你說的那些老家的事情、小時候的事情,我是多麼熟悉啊!不過那會兒我哪有聽的心思,我只顧想別的了,只有你在說、說。其實它們都裝在心裡,童年的事兒誰忘得了啊……這會兒,在大牆裡邊,動不動就做起了老家的夢……我常夢見自己一直沿著一條水渠往前跑,跑,直到突然停下。我好像看見你了,你就站在一棵白楊樹下,你在等我嗎?

這道水渠不知流了多少年。蒲草、蘆葦,還有一種紅葉兒,這種圓圓的葉子可以吃。小草一直往渠心裡長。渠心的一線水清得透底。一兩尾魚。

渠邊是一些高大的楊樹:白楊多麼漂亮,一到初秋,它們光滑的樹幹啊。又黑又亮的葉片啊。一個細細高高的少年站在白楊樹下。那是你在等我?

渠水穿過兩座沙崗入海。沙崗是被水渠攔腰切斷。沙崗被切斷的地方有細沙往下流。一棵榕花樹長在半腰,開粉紅色花。我知道,誰看到榕花樹誰就會有好運氣。

掬一捧清水。手被一尾魚碰了一下。蝌蚪、青蛙,到渠邊飲水的兔子。一隻大彩鳥飛過來,就離我幾十米遠。我看它喝水:伸長脖頸抖著,望望天空,接著再把嘴插進水裡。它拍動翅膀,它喝足了水。它飛上堤岸柳樹,在那兒偷看我。

第一座沙崗下的柳樹稀稀疏疏,十幾米高。一隻野兔躥跳著來,又躥跳著去。它錯怪了我,我一點都不會傷害它。幾株卷瓣兒上長了黑點的花真是漂亮,它在風裡搖搖擺擺。到處都是艾草的藥香氣。一隻小鳥在天上唱、一刻不停地唱。我知道與它垂直的地方有一個小窩,窩裡有它的孩子。它們剛長出一層絨毛:別摸它們。

一個細細高高的少年啊,他就站在不遠處。他在看我嗎?

我在渠邊上躺下。小螞蚱撞得臉上發癢。一隻很小的小野兔被我按住了。不停活動的三瓣小嘴、一起一落的小肚子、顫顫的尾巴。捏了它的爪子,肉不多。它害怕了,我親它它還是害怕——誰來親親我呢?那個細細高高的少年就站在樹下邊,他一會兒會走過來嗎?

我玩到天快黑的時候還不離開。我以為天一黑故事就會發生。我也不知道盼望什麼。一隻野雞落到榕花樹上。我屏住呼吸,可惜它還是飛了。

天黑了。那個少年看不見了。他不是藏到了黑影裡,就是回家了。他大概找不到我了。我如果大聲喊起來他就會聽到,可是我不敢。我害羞。我其實不會拒絕他的,他和我不知誰更傻——誰呢?

如果那個晚上我們相識了,就不會有後來城裡的那些故事了。我們哪裡也不會去了。

我們晚了十年才相識。我們的命真的不好。我們在那條水渠邊不好好親嘴兒,偏要跑到這麼遠的城市裡,偷偷摸摸地摟在一塊兒。我們的命真是不好。

我後悔的還有,自己的膽子太小了,竟然沒有趁工作之便多偷一些糖果給你。那時你多瘦啊,見了糖果饞得什麼似的。

你最愛乾的就是這兩件事兒:吃糖和親我。

我夢見最多的全是海邊,是我們老家——那個細細高高的站在白楊樹下的少年,他肯定是你!如果不是你,還會是誰呢?

你那時對我怎樣我都會願意的。我從一開始就該和你在老家的沙灘上,我們該緊緊地摟在一起,那是什麼成色啊!告訴你吧,我那會兒經常偷偷地坐在白沙上,等一個不認識的少年,他就是你——你站在白楊樹下遠遠地端量過我。可是你和我一樣害羞,就是不敢走過來……

我等不來你,就解開釦子看自己的乳房,它們像小蘋果一樣。我閉上眼睛想著。我好像聽見腳步聲了,可就是不敢睜眼。是你,一股你的味兒,野辣辣的有點像苘麻——我第一次親你時就記住了這氣味……你把手伸進來,捂住了我的小蘋果……

<h5>4</h5>

這是讓人心跳的文字,她想故鄉,想那時候的一切,並開始直言不諱……如果說我不相信她的表述能力,還不如說我驚疑於她的記憶。這真的是那個出入凶宅的放浪姑娘、是她的童年嗎?那麼她究竟在怎樣的心緒之下重溫這一切、記憶這一切?看了看日期,是三年前,她進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人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中,在痛失心愛的悲苦中,會用豐沛的故園和純稚的童年去療傷?同時它真的令我怦怦心跳臉紅耳熱。

顯而易見,這是凹眼姑娘寫下的,字跡是她的。而她寫到的所有植物、動物以及地形地貌我都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在重拾舊事。我記得在那片海灘平原上,我們家小茅屋的東邊就有這樣的一條水渠,也長滿了蘆葦、蒲草,也有飲水的小鳥、野兔、草獾,以及堤岸上那高大的楊樹和燦爛的榕花樹——難道她在寫那條童年的水渠嗎?要知道,我真的就常常站在那棵大白楊樹下啊……當然這不可能:她的出生地儘管也在那片平原上,但離我們那兒畢竟有百里之遙。

可是我一遍遍認定,我就是那個細細高高的海灘少年。

她的這些文字讓我深深地陷入了童年的記憶。那棵大李子樹開滿了銀色花朵,每年春天都有無數蜂蝶圍上去。我爬到大李子樹上,俯身從花束間隙向下探望。外祖母俯身在一個木盆裡搓衣服,滿頭白髮就像李子花一樣顏色,有時蜜蜂真的飛到了她的頭髮上……

我深夜歸來,媽媽和外祖母總要問來問去:你跑到了哪裡?我告訴在灌木叢中、在大海灘上游蕩。“你一個人嗎?”外祖母不信,嘆著氣。“這是一個野孩子。”她告訴媽媽。

那時父親還沒有歸來,他是一個苦役犯,正在南面的大山裡日夜勞作。全家人都不提他的名字。媽媽和外祖母只要一嘆氣,就會不由自主地遙望南山。她們在想南山的那個人。

父親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我不敢問,也不知道他的模樣,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兒子。我還知道他在那兒開山,用鑿子,用錘子。天上只要響起了雷聲,我就要想那是父親開山的炮聲。我總想:他哪一天回到小茅屋,就會帶回大山裡的全部故事。

就這樣,我常常一個人在原野上當“野孩子”,直到不得不離開那座小茅屋和海灘平原,直到那個可怕的時候來臨。是的,我就是那個站在白楊樹下的細細高高的少年。

我日夜盼望的父親從南山回來了。

他來了,我就得走開——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們全家的所有不幸、不可告人的奧秘,一切的一切都與他連在一起……

從此,我的童年就結束了。那個白楊樹下的少年離開了。

我跑向大山時,只有十六歲。我彷彿變成了一個沒爹沒孃的孤兒,自己養活自己,討要、流浪、做工,一個孤兒所能做的我全做過了。我終於活下來,長大了,肌肉發達,兩手老繭,面色蒼蒼。我的臉被太陽曬成岩石一樣的顏色,眼睛乾枯、尖亮而有力,這眼睛幾乎沒有淚水。我真的很少流淚,直到現在也是這樣。梅子從醫學的角度分析說:可能是那些年的陽光和塵土弄壞了淚腺。

我走出大山很久還是一副痴呆的面孔,可是目光堅硬。誰也別想把我這對目光撞折。那是石頭磨出的目光。更不可揣測的還有這顆心靈:細膩而蒼老,躍躍欲試又滿懷絕望。這座大山連帶了兩代人的苦難,我告別它,走向了遙遠;時至今日我還常常自問:我歷盡辛苦就為了過時下這樣一種生活、為了待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嗎?陌生,冷寂,無情無意……

凹眼姑娘的回憶意味著什麼?是深情留戀童年還是悔疚痛心當下?她惋惜青春,可是卻對那個既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的蒼白青年忠貞不渝。這是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愛情,哪怕是一種畸形的愛。一次青春的放縱和投擲竟然付出如此代價,該詛咒誰呢?

她沒有忘記那個在橡樹路的邊緣踟躕的瘦削青年,那個譴責過她口腔裡的煙味的青年。那時這個瘦削青年還多少幻想著把她從凶宅裡搶救出來,今天看是多麼不切實際的假設。她早已死心塌地。令我永遠不解的是,她既嚮往橡樹路的奢華和虛榮,又耿耿難忘童年的草地;既有過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忠實於荒唐的夥伴。她也許把我當成了童年和故鄉的使者,可見她內心裡對我懷有怎樣美好的期許啊!

僅僅因為這一點,我也會永遠記住糖果姑娘。我一定要大聲告訴她:是的,我就是那個站在白楊樹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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