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1 / 2)

鳴號聲示意幕間休息結束。剛才在走道上聚首聊天或者伸展雙腿的人們開始離開。各處立即出現了騰挪的動作,還有關於佔座位的爭吵。元老們和貴族們回到他們的位置上,講話聲平息下來。圓形露天競技場內漸漸有了一定秩序。在競技場外多了幾個角鬥場僕役,他們摟耙著最後一絲浸了血的沙子,將種種痕跡進行掩藏。

下面是基督徒上場。

由於對普羅大眾而言,這是一種新的演出形式,並且由於沒人知道基督徒們會做出什麼舉動,每一個人都好奇不已,又有一絲不安,百姓們此時情緒低沉剋制,既期望看到極其難以想象的場面,又心懷惡意,冷酷無情。這些他們即將看到的基督徒們放火燒了羅馬,把羅馬城的全部財富付之一炬!難道不是他們喝嬰兒的血,給公共噴泉投毒,對全人類下盅,沉湎於最齷齪的祭禮嗎?對這樣罪大惡極的重犯,什麼懲罰都算不得嚴厲,無論多少仇恨都算不上多。如果有人對他們產生憂慮,那麼憂慮的也是要確保他們的刑罰恐怖得足以懲戒他們的罪孽。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紅色的光束穿過頂棚,血色斑駁的光芒照亮了圓形露天競技場。沙子像火焰似的發著光,從一張張怒氣沉沉的面龐和空空蕩蕩的角鬥場沙地上,似乎出現了不祥之物,它很快被填滿了人類的痛苦與野獸的兇猛怒火。死亡與恐怖彷彿遊蕩在這猩紅的天色裡。常常喧鬧不休和被逗得開心的民眾們在猙獰、決不寬恕的寂靜中等待著。仇恨令他們怒火中燒。

乍然之間,城防官給出了手勢,那和剛才穿著卡戎的服飾,召喚角鬥士們赴死同一個人的老漢緩緩在角鬥場內邁步行走。競技場內一片肅然,在他用木槌三次擊打門戶時,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一聲嚇人的低吼聲掃遍圓形露天競技場。“基督徒!基督徒!”

鐵柵欄發出刺耳的聲音向上升起,露出它裡面的黑暗深穴,場監像往常一樣,放開嗓門吼道:

“到沙地上去!出來,到角鬥場去!”

彷彿是一剎那間,整個角鬥場上就塞滿了一群群穿著獸皮的奇怪叢林生物,好似一個林區異教聯歡會。他們全都快速跑動,帶著一種猛烈地急切移到角鬥場中央,到了那裡,他們一排排,一個挨著一個地跪好,然後雙臂向上伸出。

民眾們把這當成了請求寬大處理,他們怒吼連連。“什麼人呀!把他們全都殺掉!別饒了他們!”他們跺著腳,發出尖銳的呼哨聲,喝完酒的酒杯和啃光的骨頭驟雨一般砸向他們,“放野獸!我們要野獸!”

接下來出現了非同尋常的一幕。這一幕導致叫嚷聲平息,各排座位上的人全都吃驚地張大了嘴。從那群必死無疑的粗毛獸群中間突然響起了歌聲,一首讚歌唱了起來,歌聲越唱越高:一首蘊含歡樂和期望的偉大頌歌首次在一座羅馬競技場裡響起。

“基督萬歲!”

民眾們愣住了。

蒙冤者們一邊抬眼望向頂棚,一邊歌唱。他們面色蒼白,臉上洋溢著濃烈的,昂揚的感情。大家都明白了,這些人不是在乞求寬大處理,事實上,他們甚至似乎連看也沒有看向圓形露天競技場、民眾、元老院或者愷撒。“基督萬歲!”喊聲更加響亮了。在觀眾席的最上層幾排,人們開始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支配了那些馬上要死之人唇舌的基督是什麼人。

此時,另一個籠子開啟了,一堆堆野狗湧進角鬥場。餓紅了眼的伯羅奔尼撒黃褐色大獒,長有條紋的比利牛斯山脈大獵狗和愛爾蘭獵狼犬繞著沙地奔走,咆哮,惡狠狠的吠叫,它們呲著牙,兩側的肋骨餓得深深凹陷。它們的吼叫和哀鳴似乎充斥著競技場內,基督徒們結束了歌唱,他們一動不動地跪著,仿若變成了石頭,僅僅用痛苦的聲音一遍遍齊聲念道:“為了基督!為了基督!”獵犬們這時則聞到了獸皮之下的人肉氣味,它們來回轉悠,被一動不動的他們搞糊塗了,不敢去咬他們。一些狗支起後腿,扒著圍欄,好像想進入到觀眾中去,其他的狗則兇巴巴地吠叫,轉圈兒地跑動,彷彿在追趕著什麼看不見的獵物。

民眾們失去了耐心,發起了脾氣。上千個人尖聲咒罵,像獵犬一樣咆哮、吼叫和嚷嚷,並且喊著“殺”聲。羅馬世界內的各種語言都有。競技場在這詛咒的吼聲下顫動。狂亂的獵犬開始朝跪著的人撲去,之後又退卻,呲著牙吼叫,直到一隻大獒突然向前一衝,把它的犬牙刺進一個跪在地上的婦女,並將她拖到自己的腳下。

這就像是一個訊號,那批狗幾十只一群,撅著屁股猛撲向基督徒,撕咬他們。看客們安靜下來,停止了吼叫,懷著更加強烈的專注觀看場下的情景。在吼叫和咆哮聲之間,男男女女的顫顫悠悠的聲音仍舊悲切地呼喊著“為了基督!為了基督!”但是此時,角鬥場內是此起彼伏,上躥下跳的狗群和支離破碎的獵物。血流沾染上沙子。獵犬為了一點點人體內臟展開爭奪,它們互相從別的狗嘴裡扯走血淋淋的胳膊或者腿。血腥氣和血臭瀰漫在圓形露天競技場內,其他還跪在地上的人很快在撲上來的狗群中消失了。

當基督徒們首次跑向競技場上時,維尼奇烏斯站起身,朝藏身在佩特羅尼烏斯的家丁們中的彼得所坐位置望去,踐行他對採石工的諾言。再次就座的他像個死了的人似地砰然倒下。他神情呆滯沮喪,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看著那副恐怖的場景。起初他懼怕那個採石工可能弄錯,怕呂基婭在蒙冤者中間,但是當聽到呼喊“為了基督”的聲音後,當看見這麼多人為了他們的神而赴難的苦難經歷,見證了“道”之後,他陷入到另外一種感覺中。比起想象中的最厲害的痛苦,這場犧牲的真正意義更加尖銳地影響到了他,而且他不能對其予以否認——假如基督自己就悽慘地死去,假如另有上千人為了他正在死去,血海染紅了沙地,那麼再多一滴血也是微不足道的,不管那滴血有多麼珍貴,而為了某一個人就去乞請寬大處理是一項罪惡。這個念頭從角鬥場上飛入他的腦海,隨著正在死去的人的呻吟和他們的濃濃鮮血進入他的意識。他繼續默默地祈禱,乾裂的嘴唇吐出低語:“基督呀!基督!就連你的使徒都為她做了祈禱!”

隨後他便脫離了周圍的環境,墜入自己的痛苦現實裡,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他只知道,從角鬥場上提煉出的鮮血就如同一道巨浪,巨浪變為潮水,潮水會越漲越大,它會凌駕於一切事物之上,溢位這座圓形露天競技場,將羅馬淹沒。除此之外,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充耳不聞獵犬們的嗥叫和人類的尖叫,他甚至沒有聽見他身邊的達官貴人們嚷嚷“基隆暈倒了!”

“基隆暈倒了!”佩特羅尼烏斯跟著唸了一遍,把頭轉向那個希臘人。

那老傢伙的的確確神志崩潰了。他腦袋後仰地坐著,臉色白如裹屍布,嘴巴大張,看起來就像一具死屍。

接下來又有一群新的縫裹在獸毛和皮革裡的蒙冤者跑進角鬥場,他們像另一群人一樣跪了下來。然而累得夠嗆的獵狗們並沒有叨擾他們,只有寥寥幾隻向著跪得近的人撲了過去。其他的狗則坐地喘息,血盆大口洞開,胸腹兩側在呼吸空氣時一凸一癟。

不可知的事物令民眾心生警惕,然而沉醉於鮮血,沉迷於狂熱之中的他們此刻正在叫囂著要獅子。

“給我們看獅子!獅子!把獅子放出來!”

獅子之前被列在第二天的計劃中,可是競技場的民眾們把他們意志施加給了每一個人,包括皇帝。惟有瘋狂和莫測難辯的卡里古拉有膽量阻撓他們,有時候他甚至下令將他們鞭打到叫著饒命。但就算是他,絕大多數時候也是退讓的。他們想要什麼,熱愛掌聲勝於一切的尼祿就給他們什麼。更何況,他急於安撫被大火惹怒的平頭百姓,把罪責轉嫁給基督徒。

他做出了認同的示意,嚎叫的百姓們立刻安靜了下來。籠門咿咿呀呀地開啟,一頭頭獅子移動著身形。隔著遠遠的角鬥場邊緣,獵犬們圍攏成一圈兒,匍匐著,低聲下氣地嗚咽。那群巨獸一隻接一隻,邁著惟我獨尊的步子踱向角鬥場,猶如巨大的物什在滾動。它們身形高大,是一顆腦袋上長著黃褐色粗毛的怪獸,危險而又目空一切。就連愷撒也把他那張百無聊賴的臉孔轉向了它們,拿起打磨過的翡翠貼到眼睛上,好看得更清楚。諸位達官貴人拍起讚賞的巴掌,對它們表示歡迎。密密麻麻地坐在高排座位上的市民們用手點數著它們的數目,將急切的目光投向那一排排基督,看他們作何反應。他們僅僅是張開雙臂,跪在地上,繼續重複唸叨“為了基督!為了基督!”這使多數人感到茫然,更使所有人感到憤然。

獅子們飢腸轆轆,然而它們並不急著衝向獵物。一開始,角鬥場上的紅光閃到了它們的眼睛,所以它們睡意朦朧地眨了眨眼,好似在凝視陌生新鮮的東西。有幾隻獅子懶洋洋地抻了抻長長的黃色身體,有幾隻打著呵欠,露出嚇人的牙齒。終於,鮮血的臭氣和散落在沙地上,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的屍體開始起作用了。它們的動作變得焦躁起來,它們抖直了鬃毛被他們的鼻腔一邊呼吸著空氣,一邊發出粗嘎、沉悶的聲響。他們中的一隻突然撲向一具臉被撕開的婦女屍體,開始用粗糙帶刺的舌頭舔舐凝結的血液。另一頭獅子走近一個抱著縫裹在小鹿鹿皮裡的小孩的基督徒。

那個小孩又哭又叫,抽泣和恐懼讓他的身體一抖一抖的,他死死地抱緊他父親的脖子。那位想讓孩子活得稍稍長久一點的父親,努力把小孩的雙手從脖子上扒下來,把他遞給其他跪在遠處的人。可是那個孩子的尖叫和父親的動作惹火了那隻野獸。它突然而短促地嗥了一嗓子,用爪子一下砸扁那孩子,一口把孩子父親的顱骨給咬碎。

見此情景,其他的獅子全都撲向了基督徒。有幾個女人驚聲尖叫,抑制不住恐懼,然而她們的尖叫卻隱沒在了從看臺上響起的暴雨般的掌聲中。

掌聲很快消逝,讓位給了對角鬥場沙地上突如其來的恐怖場景的迫切迷戀——頭顱消失在張開的大嘴裡,肋骨骨架被扯裂,就像一推之下大開的門戶一樣被扔到了一邊,被拽出體外的心肺臟器落在沙地上。骨頭被巨大的獅子咬得嘎吱嘎吱脆響。有的獅子叼住獵物的軀幹,或者身軀徑直在角鬥場內穿行,彷彿是在尋找一個靜悄悄的地方,好能悄悄地大塊朵頤一番。有幾頭獅子纏在一起角力起來,使圓形露天劇場充塞著打雷一般的吼聲。民眾從椅子上起身。有的人為了看得更清楚些而擁上了過道,被擠壓得緊緊的,差點窒息。似乎激情會把烏壓壓的觀眾給掀到沙地上去,讓他們和獅子們一起大施殺戮。那時候的聲音是非人類的尖叫,有時候又是颶風般的掌聲,有時候是獵食者們的吼叫,咆哮,磨牙和嗥叫的聲音,有時候卻僅僅是呻吟。

愷撒精神高度集中,翡翠貼到了眼睛上。佩特羅尼烏斯的眼神帶著厭惡和鄙視,基隆早早就被迅速抬出了競技場。一群群新的蒙冤者們從籠子裡湧出,被鞭趕進角鬥場。

使徒彼得在圓形露天劇場的高處,在最後一排俯視著這川流不息的蒙冤者們。沒有人向他看去。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表演。他站了起來。就像曾經在科涅利烏斯的酒莊為那些即將被捕的人祝福,在他們頭頂上劃出十字架的形狀那樣,他現在為那些正在野獸口中失去生命的人們祝福,他將十字架懸在他們的鮮血之上,懸在他的磨難之上,他們的屍身變成了一堆失去形狀的皮囊,他們的靈魂已經升離了鮮血浸染的沙地,他們中有幾位抬眼望向他,看見十字架,他們微微笑了,他們的臉龐在瞬息之間亮堂了起來,使徒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主!”他在內心吶喊道。“你將完成大業,因為我的這些羔羊們正在為了你的榮耀和你的道而赴難!你任命我做他們的牧羊人,那麼現在我把他們交給您了,清點他們的人數吧,主,治療他們的創傷,撫平他們的悲痛,比起他們在這裡所受的煎熬,等他們和你在一起時,給予他們更大的幸福吧!”

他向他們道別,一群接著一群,用十字架的符號和對他們不亞於親生子女的愛,將他們送走。他知道,他正把他們直接交到基督的手裡。

忽然,愷撒發出了新的命令,不知是不是他只想保證這場演出超越以往在羅馬上演過的任何一場,還是由於他自己完全沉迷在了這場演出中,他對著城防長官耳語了幾句,城防長官立刻走到獸籠前。連百姓們也吃驚地看著柵欄升高,估摸著接下去可能發生的事情。每一種肉食猛獸都奔向了角鬥場。從幼發拉底河流域而來的老虎,努米底亞的黑豹,熊,狼,鬣狗和胡狼將這個人山人海的競技場變成了一個撲滿了毛皮的地方,那些毛皮有條紋的,有黃色的,有茶褐色的,有大紅色的,有棕色的,還有帶斑點的。整個角鬥場隨著一群亂吵吵地打著滾,翻著身兒的叢林野獸而騷動翻騰。這幅場面失去了現實的表象。它變成了一場血的盛宴,一幅可怕的幻境,以及一個瘋子腦子裡的駭人噩夢的結合物。它讓人受不了,百姓們消受不了更多的了。在吼聲,嚎叫聲和哼哼唧唧的呻吟聲合鳴的聲音裡,突如其來地響起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尖叫:觀眾席的長凳上處處都有再也受不住,開始尖叫的女觀眾。人們臉色變黑,他們開始感到害怕和不安,就彷彿在面對無法想象卻又嚇人的事物,有很多零零散散的聲音開始叫嚷:“夠了!夠了!”

然而,把野獸們放進來容易,趕出去難。可是,愷撒卻心血來潮,難得地看到了一個肅清角鬥場和吸引百姓注意力的機會,競技場內的每一條過道上都滿滿當當地全是黑黢溜光的努米底亞弓箭手。他們手握弓箭,頭插羽毛,耳戴金耳環,一身番邦打扮,人們立刻猜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並歡快地向他們大聲打著招呼,他們則沿著競技場的邊緣列好陣勢,搭箭上弦,開始向獸群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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