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牧師感到疲憊,在花園裡溜達了一會兒,這是他那天頭一次放鬆心情。花園只不過是農舍裡的一個小園子,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卻是他最大的愛好。他對此全心投入,毫無保留。舍此之外還有什麼值得他投入感情呢?或許還有他的妹妹黛朵,大多數時候他的確如此,但每回妹妹叫他換掉那些鑲板,或者對他的衣著和習慣評頭論足時,說他只不過是鄉下開酒館的助理牧師,怪可憐的,他自然會滿心不悅。

授予他神職的哈勒姆夫人呢?她上了年紀,胸前的兩個奶子實在太大了,估摸著都成為一種負擔了!不過,她的性格不錯,人也很聰明,配得上他為她寫的那些十四行詩,值得他花幾個鐘頭在沾滿汙漬的紙上寫寫畫畫,絞盡腦汁地寫出那些勉強押韻卻毫無意義的詞句。他怕是為哈勒姆夫人寫了不下一兩百首詩,也就六七首勉強拿得出手。不過,一兩年後他肯定會將這些東西付之一炬,如果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他準會這麼做。他絕不會容忍陌生人讀到這些詩:比如牛村那個大胖子牧師,那傢伙老是調戲哈勒姆夫人。

他來到水池邊,拍了拍手,十幾道漣漪從水面盪漾過去,光圈一直擴散至對岸。池裡多是些肉質鮮美的魚。如果科爾太太好好烹飪一下,怕是任何一位主教府邸的金盤子裡都找不到比這更美味的食物了。他應該很快就會被傳喚至主教在埃克塞特的宅邸。這樣也可以禮貌地讓瑪麗搬出去了。詹姆斯生前讓瑪麗住在這裡算是牧師對這位醫生的善舉,可這個女人一點兒也不簡單,住在這位尚未婚娶的牧師家中……

他彎下腰,將手指沒入水中,他看著水中的倒影,不由得對那個如同暗黑色碗狀物的頭來了興趣。一道亮光掠過會客廳的窗戶。他起身往那扇窗戶走去。窗簾沒有斂上。塔比瑟點燃了燭臺上的蠟燭。這個女孩長得並不漂亮,五大三粗,做事毛毛糙糙。年輕和健康應該是她臉上唯一討喜的特徵了。女孩來到這裡的頭一個月,簡直是噩夢,老是尿床,拖地的時候眼睛紅紅的,還打碎了好些個玻璃杯,哪怕吩咐她做最簡單的事情,她也做不好。牧師和他的管家科爾太太好好談了一次,談話的過程並不順利,科爾太太威脅說要是還不把塔比瑟送走,她就要去身在湯頓的姐姐家,“湯頓,牧師,要去湯頓”,她重複了多遍,像是湯頓就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另一邊似的。但噩夢總算過去了,女孩一下變得手腳麻利。冬天,塔比瑟和科爾太太還會睡在同一張床上,管家蜷縮在女孩身後,活像溫暖石頭上長著的苔蘚。牧師心想,說不定他也想這樣取暖呢。

牧師最後吸了一口夜間的空氣,進入屋子,栓上門,拐入會客廳。塔比瑟端著盤子,裡面擺放著牧師喜歡的玻璃杯,她嚇了一跳,像是把牧師當成了魔鬼,要把她當點心吃掉似的。這種神經兮兮的習慣總會惹惱牧師。他們對視了一眼,他記得詹姆斯死的時候,她哭得多麼自然。這個姑娘還真是有一顆寬容的心。

牧師道:“你要去睡了嗎,塔比瑟?你累了嗎?”

“有點兒,先生,但是如果你想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別的什麼,我這就去拿。爺爺在睡前總是會喝一杯牛奶酒。”

“他還健在嗎?”

“不在了,先生,”她快活地笑道,“有一次他掉進火裡燒死了。不過他向來是個開朗的人。生前,大概是那樣。”

牧師彷彿看到了一幅畫面。一個老人掉入火中,兩條腿向外彎曲著,活像用來敲蛋尖的金屬器具,有幾分像博斯[3]的畫作。“不用了,親愛的。我還要熬一會兒夜,也許看看書。”

她行了個屈膝禮,牧師瞥見了她的乳溝,擔心她會打碎玻璃杯。這時,她在門口說:“我明天可以去參加葬禮嗎?科爾太太說我應該問一下。”

“當然可以。我也希望你去。你很喜歡他嗎?”

“天哪,先生,我現在已經想他了。你不想嗎,先生?”

“非常想。”

“我也想,”她頓了頓,抿溼了嘴唇,“我想問你件事,不過科爾太太說我不應該問。”

“只管問吧。”

“詹姆斯醫生,我是說戴爾醫生,救活那個黑人算是奇蹟嗎?”

“塔比瑟,恐怕如今不是什麼奇蹟的時代。”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牧師,像是他說了一件無比詫異又非常重要的事,“那如果不是奇蹟又是什麼呢?”

“自然是醫術。”

“先生,現在那個黑人稱自己為拉撒路[4]。”

“他以前叫什麼名字?”

“約翰·阿梅茲門特。”

“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牧師獨身一人的時候,脫下假髮,瘋狂地撓著頭皮。一隻蛾子圍著蠟燭飛來飛去,然後停在鏡子上。他隱約記得飛蛾昨晚就在這兒了,翅膀的顏色如同木材的紋理,上面的斑點像怒目而視的眼睛。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從櫥櫃裡拿出玻璃瓶和玻璃杯,往杯子裡倒入偷偷拿進來的白蘭地,一飲而盡。他將酒杯放在壁爐架上,拿起上面的一根蠟燭,用手遮住光,來到外面的走廊上。他的書房很小,在房子的另一側,裡面緊湊地擺著一些傢俱,散發著墨水、菸絲和書的香味。他將蠟燭放在寫字桌的邊緣,黛朵稱之為“寫字檯”[5]。桌上全是紙。各種正式、非正式的信件,還有賬單,有車匠開出來的十英鎊十八先令的賬單,還有從倫敦買回來的銀湯勺的賬單,同樣高達十英鎊,價格貴得駭人。而他們的錢只有一張十先令的紙鈔和六便士,是教區的官員為一個在押犯和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禮掙來的。除了這些,還有佈道的筆記、三支鵝毛筆、一個沙盤、一塊刀片以及一個瓶塞塞住的墨水瓶。

他拿著蠟燭,燭光照在書背上。他喜歡在舊書面前駐足一會兒,輕輕地拍打書脊。那裡有本荷馬的書,還是他在語法學校時期的書,書已經破爛不堪,有他父親那本科利爾版本的馬可·奧勒留的書。還有他第一次去倫敦鮑街買的插圖版《天路歷程》。有一本聲名狼藉卻很合他胃口的書,是奧維德的作品,是他一個大學朋友送給他的,第二年那個朋友便上吊死了。還有兩本彌爾頓的作品,均是僵硬的黑色皮封,那是他第一次領受薪俸時哈勒姆太太送給他的禮物,但他最為看重的是她用花體字寫的獻詞,而非彌爾頓書中的內容。還有一本伏爾泰的《贛第德》,總能立馬讓牧師想起阿布特先生那張乾瘦、黝黑、睿智的臉。此外還有菲爾丁、笛福的書,以及阿萊斯特里的《人當盡的本分》,不過他幾乎沒怎麼讀,另外還有蒂洛森的佈道詞。

他從書架旁邊轉過身來,開啟書桌旁的一口箱子,拿出一個帆布袋,將其夾在腋下,匆忙回到會客室。鍾顫顫巍巍地敲過了十點。他將袋子放下,脫掉外套,放在椅子上。牧師背對著空蕩蕩的壁爐架,跟往常一樣面對他的父親——蘭開夏郡盧恩鎮子的約翰·萊斯特雷德神父。那是一幅水準差強人意的畫像,父親的頭像是個平面的圓形,臉閃著光亮,背景是棕色的亮光漆,像極了泥濘水塘裡月亮的倒影。他們默默地互道了晚安。

牧師努力回想著他所認識的詹姆斯的父親,只知道他是個農夫,人品什麼的一概不知。至於他的母親,他知之甚少。據說她年紀輕輕就死了。他的身世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難不成這個人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也太讓人費解了。是關於他祖先的懷疑和微詞嗎?唉!他真應該向馬廄裡那顆被割下的可憐頭顱問些問題!瑪麗肯定了解很多事情。他一直都想弄清楚在彼得堡發生的事情,說不定其餘的事情也會水落石出。

他慢慢蹲下來一點兒,對著壁爐放了一個屁,立即有了大解的衝動,他美美地享受著這種快意,然後便付諸行動了。他將一個便桶拉過來,這件傢俱可是件稀罕物,跟佈道臺一樣堅實。他讓那玩意兒背對著蠟燭,三下五除二便把馬褲脫了,拿開加了軟墊的座位,坐在O形木桶上。那個帆布袋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傾身將袋子拉到腳邊,袋口被一根繩子扎著。他解開繩子,將手伸到裡面。他最先摸到一個更小的袋子。那個袋子也是油帆布做的,袋子是卷著的,就像一根小小的原木。他將袋子拿出來,放在沒有汗毛的大腿上。

牧師將袋子攤開,那些工具被光照亮後彷彿一下甦醒了過來。刀、剪刀、手鋸、針,還有別的器具,那些東西的名字和用途估摸著他也只能猜測了,看起來更適合用來嚇唬病人。他抽出一把最長的刀,刀是雙刃的,非常鋒利。詹姆斯曾用這把刀對付那個不幸的左馬馭者。要是沒有這把刀,沒有它那鋒利的刀刃,他們準會把那個傢伙埋在修道院中。而這塊跟孩子手掌一般大小的曲面鏡,他第一次看到還是他們到修道院的那晚。當時,詹姆斯將鏡子固定在一根蠟燭上,看著鏡子縫合自己頭部的傷口。不過,自那以後,這些工具就再也沒被使用過。雖然詹姆斯來到這裡時,似乎早就恢復了神智,牧師也想把東西還給他,但詹姆斯並沒有接受。

牧師將袋子整齊地卷好,放下來,然後再次把手伸進帆布袋中,拿出一卷檔案。上次他檢查這些東西時沒怎麼收拾。他的確將袋子裡的東西檢查過很多次了,但詹姆斯死後,袋子裡的東西有了全新的意義,變得彌足珍貴了。明天,等到屍體下葬後,這些東西將是為數不多可以證明詹姆斯曾到這個世界走過一遭的證據。牧師將每份檔案拿到離臉六英寸的地方,仔細檢查著,他的眼鏡仍然放在外套口袋裡,牧師討厭在大解時有別的小事打擾。那些檔案多是些證明,其中有部分——或許是全部——是偽造的。

第一份也是最漂亮的一份檔案來自巴黎的“上帝之家”,上面蓋有三個黑色的印戳,有一條半碼長的緞帶,還有一個寫得龍飛鳳舞、無法辨別的簽名。牧師大抵可以確定詹姆斯從未在法國上過學。第二份檔案出自倫敦的聖·喬治醫院,似乎更為可信,證明詹姆斯·戴爾曾修過解剖學和藥物學的課程。第三份檔案來自外科醫生公會,證明詹姆斯曾獲得過第六級皇家海軍醫生助理的名頭。日期則是1756年。詹姆斯當時還是個小孩。連同這份證明一起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牧師將它從帆布袋中拿了出來,是個鼻菸盒,頂部為象牙材質,底部刻著“芒羅氏·皇家海軍艦艇阿奎隆號”的字樣。他開啟鼻菸盒,嗅了嗅。雖然好些年沒盛放鼻菸了,但仍然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味兒,那股味道從鼻孔中直衝腦海,窗旁的陰影裡隱約出現了芒羅的身影,但很快轉瞬即逝。

他重重地關上鼻菸盒,放回袋中,衝著搪瓷便器輕輕放了好幾個屁。跟著,他又拿出一份檔案。這回不是證明,而是一份推薦信。這可不是一封簡單的信,因為上面約翰·亨特的簽名非常清晰,他可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這位醫生“證明詹姆斯在簡單和複雜的骨折治療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他在處理挫傷、截肢和包紮方面也非常出色”。他想,這就跟約克的大主教寫的推薦信差不多,聲稱他忠於教職,是教區牧師的典範。

最後一份檔案是用法語寫的,寫在一張質地上好、現已破舊不堪的牛皮紙上。上面的字跡十分工整。有俄國大使館秘書華麗的簽名,字寫得一絲不苟。大使本人的親自簽名也在上面,且蓋有帝國鳥的印章。這份證明檔案堪稱詹姆斯的安全通行證,他被譽為“英國醫學界的傑出人物”。

最後只剩下一本小冊子。初次見到這本書時,牧師心中燃起了希望,如今卻是莫大的諷刺。莫非這只是一本日記?不過,整本書都是用某種密碼或者速寫方式寫成的。牧師儘管經過多方嘗試,仍然不解其中的奧秘。就連裡面的圖表都十分神秘,壓根兒就沒法弄清楚到底是地圖還是外科手術的圖解筆記,或者別的什麼,全是些毫無意義的線條。唯一可以辨認的字跡在最後一頁,上面寫有“莉莎”兩個字,是他的舊情人嗎?他以前有過情人嗎?莉莎,這個名字看起來也將成為不解之謎。牧師昏昏欲睡地想,他自己的生命是否亦是如此,如同一本用誰也看不懂的語言寫就的書。他不禁想:誰會坐在爐火旁,幫我解開其中的奧秘?

他的排洩過程並不是很順暢,大便雖然鬧騰,卻遲遲不肯出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他擔心自己會背過氣去,他可不願像可憐的喬治·塞古斯都一樣落得那樣的下場。睡意襲來,他合上眼睛。伯克和羅斯的臉如同煙霧一樣縹緲地浮現在他面前,瞬間消失不見。別的面孔相繼出現在他面前:瑪麗、塔比瑟、黛朵。鐘聲敲響,夜已深沉。明天我該怎麼說呢,到底該怎麼說呢……他暗自思忖。

詹姆斯·戴爾的那些檔案從他沒有握緊的拳頭滑落,落在光潔的大腿上,轉而掉在地上。那隻飛蛾把翅膀都燒焦了,牧師鼾聲輕起。這時,馬廄裡傳出一個聲響。聲音不大,剛好可以穿透黛朵房間敞開的窗戶,女孩立在那裡,眼淚簌簌,聲音像是一首歌,沙啞,單調,給人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飽含化不開的濃濃悲傷。

[1] 各種自稱獲得上帝特別光照啟示的基督教神秘主義派別的總稱。——譯者注

[2] 塞涅卡為古羅馬哲學家、悲劇作家、新斯多葛主義代表。——譯者注

[3] 十六世紀尼德蘭畫家,代表作《七死罪》《地獄之光》。——譯者注

[4] 聖經中的乞丐,被耶穌救活。——譯者注。

[5] 原文為escritoire,特指上部附有書架、分類格或抽屜的寫字檯。——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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