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米勒讓木頭感知疼痛

倘可說在蚊蟲煩亂的夏秋拿到一劑清涼油就是身心之慰,那麼在寫作的狂燥中,讀到英國作家安德魯·米勒的《從月亮上來的男孩》,則一定是對狂燥的獨有撫慰。小說的文字是那樣的舒緩,行文是那樣的雲流水轉,就連開篇頗為懸疑的對主人翁詹姆斯破肚開腸的尸解,也被作家寫得手平腳穩、風細雨潤。一個沒有疼感孩子的降生,為十八世紀的英國設立了一塊絕佳的映象,商人、騙子、軍隊和高貴的社會與俗世的民間,都在這一境像中看到了自己尊貴的嘴臉和質樸純淨的一面。騙子把他當作販賣靈藥的道具人證,收藏家把他歸位於異獸之列,如珍禽稀蟲。他從孤獨走來,又朝孤獨走去。自己沒有生理之痛,卻處處給讀者引來內心的疼痛。因其沒有痛感之異,上天讓他成為近乎天才的外科醫生,手術刀在他手裡猶如魔術師手中的巧小魔杖,自如地翻動切割,卻讓讀者感到自己如患者一樣渾身緊縮,時有抽搐之感。而這種緊縮與抽搐,卻又不是如妥斯托耶夫斯基的寫作那樣,總讓你在閱讀中雙手攥緊,時時有後脊柱發冷、發汗之感。這種疼痛的抽搐,來得風調雨順,適可而止,苦痛中有溼潤的甜味,溫暖中還不時夾有倒春寒的冷厲。這多少讓人疑懷作家在寫作中是否總是手裡端著咖啡,而又嘴裡總是含著一粒清冷的冰塊。讓人不得不尊敬作家對語言溫度的把握。是的,對一個成熟的作家,語言是有冷熱溫度的,他可以讓語言該熱為熱,該冷為冷,該細碎瞭如灘地沙塵,該簡略瞭如秋樹紅果——這是一種語言的功夫和經驗。而安德魯·米勒在這兒則不靠其經驗功夫,而靠寫作者本能的語言節奏之天賦,從而讓一個可以緊張、傳奇的故事變得舒緩而真實。

當然,在一部長篇小說中,要讓一棵大樹突然斷裂,轟然倒下,並不為一件難事。而難的是讓這棵樹木在風雨四季中逐漸感知植物的疼痛——風來葉有冷寒之感,雨去莖有日照之暖;當世事變遷,人情冷寒,樹杆、樹根都可感知歷史和現實的情存地暖,那則是真正寫作的難度和大地對水潤的渴求之需。《從月亮上來的男孩》也剛好選擇了後者的寫作路徑,想要達到的不是德國作家聚斯金德在他的《香水》中的狂雨襲擊,讓一棵奇異的樹木枝折莖斷,甚至連根拔起的那種給讀者的驚顫和呼叫,而是讓人物從細碎和點滴開始,一絲一絲、一寸一寸地感受樹木在人世中的際遇與這種際遇到來時的痛感和戰慄。正是這樣,安德魯·米勒就是要在《從月亮上來的男孩》中寫出一棵樹木的疼痛,以文學的樣式,論證皮肉之苦與心靈之痛的相通與差異。十八世紀英國鄉村的自然、定期為人放血的傳統習俗、教堂裡的古板與文化、古堡中的神秘與建築,這一切構築起了這部小說與大歷史、正統史、紙質文字史對應、乃至對抗的民間文化史。《從月亮上來的男孩》可以說是一部十八世紀英國曆史之外的文學民間史;是在沒有痛感的文字歷史中書寫充滿痛感的人的心靈史。它不僅是文字歷史的補充,更是心靈痛史的獨立;不僅是特異人物詹姆斯的人物傳記,更是那段英國民間史的文學傳書。在這兒,小說給人驚異的,不僅是作家對一個人物無痛之感奇異的想象和故事構置之才華的舒緩展出,而更叫人訝然生敬的,是作家如何把空穴來風的虛構,巧妙真實地置入在歷史的河流中漂盪起伏,獲求實在逼真的描寫,正如把想象中由雲霧空氣組成的樹苗,栽入實在的土地,讓它成長生根,開花結果。還如把潮氣熬水,把月光收入瓶中使其發光。再或反之,讓鄉間的炊煙升騰後與天空的霧靄相接相連,使人看到並可觸控那連線的線路和物形;把塵世飛揚的沙土和天空流動的隕石相連線,使觀者看到沙土上升和隕石下落的線路與交匯、碰撞、相融互變的過程和場景。安德魯·米勒《從月亮上來的男孩》的寫作,奇妙、詭異地完成了這一點——讓樹木感知了傷損的疼痛,而讓讀者永遠記住了地面的荊蓬和月亮上的桂樹原來同在一片林地而又相分相合、相感相知的寫作之妙。

閻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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