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年,也就是我們婚姻的第二個階段是什麼樣的?”他自問道,眼睛盯著窗外。街上還是一片漆黑。公寓彷彿涼透了。法官感到很疲倦,開始渾身發抖,不停地搓手。格雷納爾醫生兩手交疊地坐著,時而目光盯著手掌,時而不停地絞著手指。“這種……我試著牴觸這種觀點。我內心深處有一些東西在與之對抗。生活是各方面因素的綜合。需要互相陪伴,共同承擔生活,抵抗壓力。倒是有這樣的意願。是的,有的……有很多可做的。也會痊癒。我看到過。我們無法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痊癒。我鄙視這種暈眩,它是一種缺乏道德的行為。請務必保持完整,保持身體和靈魂的完整,去相信,去仰視,向著意義的方向。它在明亮的高處……只是在深水中,深重的陰影、惱人的冷血動物、長相奇特的魚類不停地在水底爬行、逡遊,沒有任何意義……去明亮處!我想。現在,我終於懂了,沒有別的方法,也不可能毫無保留地奉獻,環境把命運變成了一種偶然;我們得到了該得的一切。都是些碎片。也許我也可以……你知道,當事情關乎整體或一切,或是與什麼都無關時,人就會變得平和。安娜跟我在一起時,並沒有全心投入……這很難說……即使到今晚,還是很難說。有段時間,她還想尋求解決辦法,她想受點兒折磨,就像一個全優生要完成繁重的課業一樣。安娜很優秀,也很單純,安娜愛我。這樣終究也能生活……很多人就是這樣活著。假如每個人都想變得完美,得到真理或者找到唯一的解決之道,他們又該往何處去尋找!還有別的。耐心、人的奉獻、望不見盡頭的世界……只不過,你看,如果這股詭異的暗湧無法改變我們的意願,那麼這一切都將成空,神秘的虛空。你與其他生靈之間的這股特殊的潮湧……這就是生活。還有很多其他東西在填滿生活。但這架機器在空轉,什麼也無法碾磨。也許我還能忍受。但有一天,安娜終於逃離了……公寓,我們昨天還共同生活的地方,現在只剩下裝飾和擺設,與我們毫不相干。語言在昨天還有意義,而今天卻只是陳述事實的工具。

“就這樣過了四年,”他輕聲說,“四年。四年的等待。四年的嘗試,治療方式、生活方式、集合、個體、麻醉藥物。四年的煉獄。”

“請原諒,”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也同樣柔和地低語道,“你從來沒有……我理解……你什麼都不相信?”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醫生說。

沉默許久。門悄悄地開啟了。泰迪從半開的門進來了,這是一條膽小的賓格利犬;它謹慎地試探著靠近他們,渾身毛髮直立,不停地顫抖,看上去很自卑。也許這會兒它很緊張,克里斯托弗稍有走神。他想用命令的手勢趕走這條狗,但他的手就像灌了鉛似的,行動的指令無法傳到手上。而且,他也覺得有些不自在,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愛是永不止息。”這是他在《聖經》中讀到的,上一次又在一塊墓碑上看到。他想大聲地說出來;但他的喉嚨被封住了。時間不早了,也許快要天亮了。他還不累,注意力特別集中,思緒活躍,他記不得最後一次這麼精神、這麼清醒是什麼時候了。泰迪站在醫生面前,下巴搭在他膝蓋上,用疑惑、寬容的眼神盯著這個陌生人。醫生緩緩地撫摸著它的頭。“我能對這四年說些什麼?”他的語氣好像是在問這條狗,狗抬眼看著他,“這裡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毫無尊嚴……失去尊嚴是活不下去的。至少她這樣想,安娜,她沒法卑微地活著。所以她走了。她離開了六個月。律師遞交了離婚申請。昨天下午她給我打電話。還是前天?我忘了……時間全都混淆了。將近晚上的時候,過了六點,電話來了。她的聲音在電話中聽起來如此陌生。她住在旅館裡。是的,她知道明天下午要……律師已經寫信告訴她了。她在電話裡沒有說話。我六個月沒見她了。這段時間她都幹什麼了?她在哪裡生活?她過得怎麼樣?這些都‘無法解釋’,需要一鼓作氣說清楚,我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或許是完全的沉默。她的沉默從城裡某個遙遠的電話聽筒裡傳來。隨後她說,她想和我談談。她說得很快:讓我別擔心,沒什麼事。一切還像我們之前決定的那樣。她知道這樣不對,也許還是不要見面比較明智。但如今,我們已經明智了這麼長時間。當我聽說她非常疲憊時,我想,也許我應該去找她。她住在那兒,多瑙河岸旅館。她讓我記下房間號;又跟我說不用告訴前臺我的名字。這一切都非比尋常,這種陌生感讓人背脊發涼。安娜讓我去找她,還不讓我告訴前臺姓名……接著我們會交談,談些什麼呢?……誰會出現在我面前,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接下去該怎麼辦?搖鈴叫客房服務?讓他們上點兒茶?這一切都有種無法言說的怪異,我在電話中痛苦地發出了可笑的聲音。我手中拿著高禮帽,站在安娜面前,就在旅館的房間裡,眼神犀利地盯著她。她命令我坐在她身邊……她大約是想讓我放鬆下來,讓我覺得像在家一樣自在……房間裡到處散落著她的衣服和行李,那肯定是我一年半以前在多羅喬路給她買的那瓶紅酒的包裝……但也許是人家新買的東西;也許?肯定是。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害怕‘新’東西。也許她還買了一件新禮服,這六個月裡我沒少給她寄錢,我知道她在施泰爾馬克的療養院住了很久,接著又去了柏林,住在她一個很久以前就移居到那裡的朋友家裡。也有可能她和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這樣也好,我想。但就在那一刻,痛苦深深地刺進我體內,刀鋒觸碰我的腹膜,就像扎入了一個麻木的身體……不,熬過這種痛苦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我沒法完全確定在受到痛苦侵襲時,一個人究竟該如何表現。也許應該拳腳相加……一切決定和尊貴的意願都無法挽回。我應該待在家裡,否則我就應該避開這次見面。我一直很厭惡這類好搭檔似的夫妻,他們即便在離婚的過程中或是離婚之後,也能愉快地見面、共進晚餐,互相信任,做彼此的知心朋友。我不要做什麼好朋友。明天中午我們就要離婚了。我知道法官的名字,他是我的校友,他會宣讀離婚判決。我也不想再見到安娜。我的心胸沒那麼開闊。我也不要做她的好友,寬容的朋友。我一點兒也不想再與安娜有任何關係。如果我能那麼做,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可她現在已不在歐洲了……是的,或許當我聽說她死了的時候,我會很高興的。那些在‘事後’還能輕鬆而不失禮節地與對方做朋友的,都是些什麼人吶?……一股黑暗、強勁、純粹的情緒將我與安娜緊緊綁住。我曾經想要愛她,毫無保留地愛她……但現在,我卻想要帶著我所有的秘密,完完全全地逃離她。我不想神色哀怨地去見她。我看不起這樣的人。這時她突然說道:你在家裡等著。她掛了電話。”

他雙手捧起狗的腦袋,兩根大拇指掰著它的下牙床,觀察它漂亮、健康的琥珀色牙齒。“診所已經沒人了,所有人都走了。我不停地在公寓裡轉來轉去。這六個月裡,我一直一個人生活。我把女傭解僱了……你知道,以前的那個女傭背景有點兒問題,有犯罪記錄,不過你的材料裡沒有她的名字。打掃衛生的女傭還來,我用不算高明的手段欺騙她……是啊,人總是不知道有一天會因為什麼而感到愧疚。有幾個早晨,我不讓她進臥室,好像那兒有個過夜的陌生人一樣。但其實什麼人也沒有。六個月來,誰也沒來過。這六個月……這也不是最糟的。這兒成了一個空曠的廣場,回憶空空蕩蕩。四年,八年,三十八年前更糟糕。我的內心失去了平靜,卻並沒有感到特別痛苦。這是一種暢快淋漓之感,就像病入膏肓,突然一切就要完結了一樣。而現在,這種暢快之感即將走向終點。我該怎麼辦?我渾身的神經都想要逃離。我們在公寓裡不停地踱步——我最終還是無法讓安娜在沙龍里坐下,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們像最初那樣,一起選傢俱?一段婚姻就是這樣開始的,也將以相同的方式結束?我站在黑黢黢的前廳裡,似乎聽見警報拉響的聲音。我就這樣等著安娜。她到了,門鈴響了。門鈴,在一片寂靜中,輕聲響起來。接著,一切都改變了。比我想象的要簡單得多。我不知道該用哪種方式迎接她,是該吻手還是隻握手?……安娜怎麼樣?還是那麼熟悉……但她的鞋、保暖套袖和禮帽都是嶄新的。她很疲倦。我們朝診所走去,就像兩個在工作時偷懶的人。安娜像那些疲累不堪或是惡疾纏身的病人一樣躺在沙發上,就是那張已經搖搖欲倒的沙發上。我煮了些茶。安娜不做家務,也不隨便說話,她不關心公寓裡的一切,也不會像受了冒犯似的指責這個或是那個沒有放在原位。她閉眼躺著,小口啜著茶,我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無力地微笑著,緊閉雙眼。誰都沒說話,我看著這張熟悉的,熟悉得令我格外痛苦的雪白麵孔。一切疑問都會顯得多餘而絕望。她為什麼要來?她還有什麼要說的?明天下午,在法官面前,她挽著律師的胳膊走進審判大廳,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走完我們這被肢解的八年婚姻生活的最後一刻,不是更明智嗎?我沉默著,因為一切鮮活的詞彙都無法像過去舞臺上呈現的那樣指涉他物,一切詞彙都將一股腦兒地揭示出事件的原委,我無法知曉什麼樣的事實會傾瀉而出……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將近午夜時,她躺在沙發上,不肯放開我的手,她開了口。她想對我說話。她早就想說了;但想說和確定想說完全是兩碼事。人活著,知道一些事情,這種知識編織起了這個人的思想與夢想,他總會去想象,卻從不組織語言,只是形象地去想象。然後,有一天,他就會了。而這時,他卻無能為力。這就像下棋一樣,他只能走一步到這兒,或者那兒。一步,就這麼點兒機會,也可以放棄;一步,生活就許你這麼點兒機會,而對手,那個無形的對手不會直接將你的軍,你也不可能永遠這麼活著,一步一步,絕望地活著。不管怎樣,只能陷在這棋局中,怨艾這一步一步的機會。上帝啊,怨艾……這些話啊。她的手握夠了。我沉默著,兩根手指不自覺地搭在她脈搏上。她的心臟平緩而安靜地跳動。她一點兒都不緊張,神經舒緩。她說話思路清晰,還不時停下來,沉默一會兒。她的話條分縷析、情感豐沛、深思熟慮,我們就這樣理智地談了一個晚上。

“這時她可以談了,因為不再痛苦。”格雷納爾醫生說道,他聚精會神地檢查這條乖狗的牙齒,“能夠認識到這點,需要的是孤獨,深沉的孤獨。那時,她已經擁有了孤獨。幾個月來,她一直在鬥爭,探索靈魂的本質,為得到這種認識而武裝自己。她終於可以說:遇見了。一個人和自己的相遇。也許會很恐懼……我一直不敢。我的工作、本性、角色,我的一切都建立在我未曾完全認識自己的基礎之上。安娜已經度過了這樣的時刻,不可能逃跑了。這是種無休無止、無法衡量的孤獨感,她說。在這個空間中,誰都無法靠近去幫助她。只能獨自承受。這始於柏林,有一天,她接到了離婚判決當天代表她出席的律師的信函,律師告訴她,審判日期已經定下,還告訴了她法官的姓名。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博士,這是法官的姓名。律師還寫了點兒其他內容,跟我談了好幾天安娜的贍養費問題。現在她都知道了。沒什麼令人驚訝的內容。那就好像是一道命令,一次打擊。也許,令人驚訝之處就在於這是一股能讓靈魂在這命令面前封閉起來的力量!八年,九年!安娜準確地算出:十年零三個月。她是在一次舞會上認識你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你已經是法官。還沒成家。其他麼……不過其他的你也都知道。現在,你都知道了。你不用否認;這跟你沒關係。沒人會指責你。做不了什麼……誰都做不了什麼。我的確對你有一個疑問。就一個。之前我已經問過了。現在,我再問一遍……也許……現在,你已經知道了……現在你已經猜到我的問題了。這八到十年裡,你夢到過安娜嗎?”他卑屈地問道,聲細若蚊;他神色若乞丐,說話像醫生。科密沃什用裁紙刀敲了三下桌面;接著,把手裡的工具丟到一邊。“夢……它是什麼?”他兀然鄙夷地問道,“生活不是由夢組成的。”“哦,不是的,”醫生急忙掩飾尷尬,“夢,你說對了,夢並不代表什麼。它們沒有建構的力量,也無法反射光線照亮生活……起碼鮮少發生過影響白晝的情況。只有在科學、藝術和文學中才有這樣的例子。但夢,你說對了,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干擾。沒有意義。夢極少成為事物的原因,幾乎永遠只是一種結果。你看,”他低三下四地說道,“我來這裡就是為了這個。我要的並不多。對你來說這沒有意義。很簡單……在我投案之前……我想要知道真相。一個處在我這種情況下的人,要求的已經不能更少了。你就像在用一菲列施捨大街上的乞丐。而對我來說,這一菲列就足夠了。你說……不,這太過分了,太粗魯了!你發發慈悲,替我想想,把這些蒙在迷霧之中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真相送給我吧,就當是紀念我。這些年你夢見過安娜嗎?”他固執地重複著。法官渾身一激靈,伸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個小時後,他感到一股寒意從背後襲來,透心涼。“夢,”他說得很慢,彷彿要將每個詞按詞彙組合的本質拆解開來,“夢境,瘋狂。”他緩慢、吃力地重複著。“是的,是的,”醫生趕緊安撫他,“夢境,瘋狂。比迷霧還少見。我們不能這麼做。暗影在玩弄我們。你夢見了嗎?”法官眼神迷離。“十年,”他說,“你說,十年了……我不記得了。”醫生想要扭轉態勢,說道: “我想是的,怎麼會不是呢,我想是的。如果還要提條件,那也太大膽了……人們總會忘記自己愚蠢的夢。假如我今晚沒來這兒,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心靈時常會創造一些幻境。它會將一種思想、記憶和慾望置入真空中……完完整整地。你看,安娜很久以來什麼都不知道。當她遇見你以後,當她知道人們瞭解現實的方式,知道人也有手有腳之後,她還是無法理解自己從何處得來這些能力、力量,能讓她在這十年中與世隔絕。她說,這樣的移情幾乎是完美的。當然,是那些夢……但那些夢已經無法讓她像十年中的每一天,挽著我的手臂度過的每一天那樣,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是愛我的,否則還能怎樣?但她一直牽掛著你。人們是不相信這種事的。但我需要證明這不是真的。所以我來了。現在,這一切已經沒有實際意義了,因為安娜死了……是的,我殺了她。對我而言,現在只有理論意義了。是一種科學意義上的檢驗。當然,我個人也是感興趣的……正是因為安娜死了。你知道,那天夜裡,她說十年前她見到你,而這次相遇的意義對她來說是天翻地覆的;就是‘這種’,就是‘這種’相遇……讓我想起了這樣一種召喚。我無法裝聾作啞地陪伴她左右,我也不可能誤解她。她就是這麼認為的,那天夜裡她還說,你也應該聽從這種召喚。一個人不可能聽不見,這召喚聲比驚雷還要震耳欲聾,一個人不可能在這召喚聲中無動於衷、麻木不仁地繼續前進,成為一個耳目閉塞之輩。這樣的相遇一生只此一次。但生活,你知道……另一個人……有時就徑直前行了。得不到任何解釋。誰都無能為力。生活還在繼續,清晰的召喚聲一直在迴響,你們有時能遇到彼此,但後來你成了家,再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接著便天亮了,青年時代繼續前進,這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萬物秩序’,我介入進來,一切就停留在了朦朧、模糊的自我意識中,一個人的聲音和動作、某次在島上手中握著球拍的相伴而行。這比虛無還要縹緲。你會時常進入她的‘腦海’嗎?年輕的女孩總是不乏追求者;而你只是沒有追求安娜。儘管如此,追求……口頭上什麼也沒有錯過。而這一切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的幻想。但後來,生活將安娜轉交給了另一個男人。我就是這個男人,我們相愛了,不惜一切代價地相愛了。她把一切都給了我,唯獨缺了你。她不知道,她從不談起,也從不想起。可能這就是礦藏的燃燒方式,緩緩地升騰起煙霧,像靈魂保守秘密。白天的景象被夢境替代,出現了千變萬化的情景、面孔、人物和狀態;你就是其中之一。後來,她和我在一起時神情一直很警覺,她其實沒有和我在一起。然而這些時候,她都認為自己與我同在,最後,你還是向她走去。”“這簡直就是瘋了。”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說道。他想要跳起。但醫生冷漠筆直地、一動不動地僵坐著。“你看到了,這個病症只有你能診斷。也許,是瘋了。是臆想。是歇斯底里的對女人的意淫。但如果我在你這兒能找到這個夢的另一半……那麼臆想將會停止。回到現實。就像山河、房屋一樣的現實。那時,只有在事情發生的地方才會有另一種現實;事實、行為,是的,事物本身只能反射另一種更真切的現實。假如你回應了,假如你能夠回應,那麼安娜便能說實話。只需要一句話。你不敢說嗎?要我幫你?還是你不會說?回答!”他咄咄逼人地邊說邊站起來,朝法官走去,故意挺直腰板,好像長高了一樣。他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挑戰姿態站在科密沃什面前。“你受不了……我明白了,這很困難……是的,如果是這樣,你在這兒建立的這一切,在你周圍沉睡、棲息的一切,都將只是一個錯誤。是一場誤會的產物……回答我!”他兩肘撐著桌面,身子傾向法官。“她回答了,她已經回答了。她確信自己敢於面對。黎明時分,在她坦白一切後,我去廚房煮咖啡,因為她冷得發抖。等我回去時,她已經睡著了。我給她蓋上毯子,坐在她身邊。已經是早晨了。她睡得很沉,有時會在夢裡發抖,我又去拿了一條毯子,蓋在她肩上。她就這麼睡了兩個小時……那時我才注意到,她的嘴開始冒白沫。我在診室的書桌上看見一個玻璃杯。那是她在我去廚房煮咖啡的十分鐘裡拿來的。大概早上五點半左右。毒藥已經吸收進體內,我熟悉安娜的體質,就像全世界只有她這一個身體一樣。人在這種時候只能機械地行動。我知道還為時不晚。毒藥完全吸收需要四五個小時。醫生的本能讓我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麼,我從下面的抽屜裡翻出空氣泵,同時要打急救電話。這種時候,人一般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不會去想;你看,我突然又變成醫生了,神經完美地配合著,我吸滿一針筒強心劑,手裡拿著強心針和空氣泵朝熟睡的安娜走去。她已經昏迷了,但這會兒的無意識並不意味著她已經死了……我把空氣泵丟在桌上,兩根手指撥開她的眼皮,反射已經沒有了。我坐在那兒,你知道,是個人都知道……如果我連這都不知道,就太悲慘了……我熟悉安娜的體質,也清楚安眠藥的藥理、劑量,我知道身體會在什麼時候如何反應……我知道這劑量是致命的,但還沒有完全吸收,我還能救她,這時候,也許還有半個小時……她的脈搏很弱很慢,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我試試所有的辦法,也許我還能救活她。也許?如果我救不了她,就不是醫生了。這是一個典型病例……可以用來教學和示範,這就是那種我們確實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來挽救病人的病例。我把針筒放下,在她身邊坐下,摸著她的脈搏,看著她。我用手絹把她嘴邊的白沫擦掉。我一直看著她。這時我意識到,我不會去救安娜了。她選擇了這條路,邁過了最難的那道坎,走出了第一步。她再也不知道了。多麼簡單的一步,就像做夢一樣——是啊,真的就像做夢一樣——現在她能從生活走向死亡了。搖擺不定的無意識狀態,有些像她活著時一樣……她不可能走得更美麗了……我抓著她的手,脈搏越來越亂,波動越來越大,隨後逐漸慢了下來。這節奏很特別。這時我知道,我不會叫救護車了。過了一會兒,我放下安娜,清潔女工按響門鈴,已經八點了。我走到前廳,把她打發走了,在公寓門上掛上一塊牌子:‘格雷納爾醫生有事不在’。我走回安娜身邊。現在……現在做什麼都沒用了。躺在我面前的身體,這具珍貴的、最可愛的身軀,成了一堆細胞團,身體正散發著自我意識的最後一束光芒。這具身軀從未完整地交付於我。我跪在她身邊看著她。我為什麼要把這具身軀救活?這是一場意外,一場不帶感情色彩的愚蠢的意外……她在這塵世的喧囂中與某個人相遇了,靈魂跌跌撞撞地沿著自己的軌道前行,她無法痊癒了。前方有什麼在等著她?還有什麼在等著病人們?掛著我熟悉而深愛的疲倦、甜美、悲傷的笑容離開,竟是如此容易……這笑容就是她,安娜……我在這幾個小時內,在她失去意識的臉龐上,找到了這笑容極為微弱的反射光芒。過了正午。脈搏已經感覺不到了。我在這兒,在安娜的屍體邊坐了幾個小時?早上五點半,我發現她失去了意識,那時我看了看時間。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七個小時,八個小時過去了,我就這麼坐著,我們倆。兩個人……是的,這是屬於我的。我理解了安娜,理解了這些力量後的幾個小時,哺育了生命和死亡。我無法說出口,無法對此說些什麼。我只是剛好理解了。快四點時,我用安娜經常披在身上的那條毯子把她裹好。我知道,是我殺了她。法律條文裡,這種行為叫什麼?非蓄意殺人?謀殺?是啊,我並不在乎是什麼罪名。我走到浴室裡,颳了臉。接著又回到診所,把我想用來複蘇安娜心臟的針筒扔掉,掏出另一支針筒,吸入嗎啡;我捲起袖子,用蘸了消毒劑的棉球擦拭了一下面板……但這個動作把我嚇到了。我還不想死。我還有事情沒做完。這個微不足道的醫學預見提醒了我,我並不是真心的,我不想死,至少現在還不想。我應該早點行動,應該瞭解些東西。現在還不能。我需要知道真相,我需要聽到那句話的另外一半。然後,是的……安娜開了那句話的頭,現在請你把它說完。我想,就算是回答一位女士的問題吧……我把安娜留在那兒,鎖上門,就來你這兒尋找答案了。你不回答,我是不會離開的。這些年來,你夢到過安娜嗎?”

這時,泰迪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它站在書桌前,又向克里斯托弗走去。法官站起來。他手背在身後,站得筆直。房間裡,清冷早晨的光線透了進來,還有些昏暗,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的臉在這昏暗的光線中有些發灰。“是的。”他用顫抖、渾濁的聲音說道。“很多次?”醫生問。“很多次。”醫生善意地點點頭,彷彿他等的就是這個答案似的,現在他只想知道一些毫無意義的細節: “是週期性地經常夢見嗎?”法官想了一會兒。他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犀利而乾澀的,就像個獨裁者: “這我不能回答。”醫生又點了點頭,無意識地、緩慢而痛苦地搓著手: “是的,這很難回答。也不重要。那麼……還有一個問題。有沒有……”他堅定而彬彬有禮地詢問道: “在這十年零三個月裡,你是否幻想過和某人發生身體接觸……你在想象這種身體接觸時,是否在你眼前鮮明、清晰、真實地浮現出了安娜的臉?”科密沃什開始緩慢地繞著桌子走,他往窗邊走去,停下來,向外望去。他轉過頭說: “這我也不想回答。”“謝謝,這就夠了。”醫生恭敬地說,“沒有其他問題了,請原諒,打擾了你這麼久。”他鞠了個躬,朝門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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