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居

我在網上查了,活人的舊居也可成為故居,所以用了這個標題。

北下關街路北就是娘娘廟衚衕,我的故居在娘娘廟衚衕二號。並排五間房,我們家是最裡面那間。我曾經幻想過,等我成為藝術大師之後,把那間十二平米的小房,改成“方清平故居”,跟梅蘭芳故居似的,供人參觀。

傢俱完全按照我小時候那樣擺設——

一張棗紅色木床頭的雙人床,洗得發白的淡粉色床單。床上靠牆有個四四方方的被窩垛,一床棉被是綠緞子被面兒,一床棉被是紅緞子被面兒,這兩床被子還是我父母結婚時候置辦的。

被窩垛上面是個小小的窗戶,我小時候常站在被窩垛上,透過後窗戶,觀察後院的人們在幹什麼。有少數住平房的人有個不好的毛病,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這裡也包括孩子。

床邊有一個高低櫃,是我媽託院裡的街坊全喜幫著打製的,我媽自己刷的漆。她本身就是油漆工,幹這活兒挺專業。先刷個黃色兒的,過個一年半載的感覺不好看了,再從單位“拿”點兒紅油漆,給刷成紅色兒。

高低櫃是70年代流行的傢俱,由一個豎櫃和一個橫櫃組合而成。橫櫃有玻璃拉門兒,裡頭兒放著幾瓶白酒,別人串門兒送的,捨不得喝,留著串門兒的時候再送出去。

豎櫃上放著臺十二英寸黑白三洋牌電視機,外頭用紅絲絨布縫製的罩子蓋著,絲絨布上繡著“小貓玩球”的圖案。這臺電視機是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候買的,四百五十塊錢,家裡攢了兩年,還跟互助會借了錢。

那年頭工廠實行互助會,一個互助組十二個人,每人每月拿出十塊錢,每月就有一百二十塊錢。誰有事兒就先花這錢,以後按月交錢就行。那年頭的人都講信譽,辦互助會沒風險。現在的人,借完錢還不還哪,誰組織互助會誰倒黴!

家裡還有張電鍍腿的方桌,這是當年最時尚的傢俱。隔壁叔叔先買了一張這樣的桌子,騎著腳踏車把桌子綁在身後,像凱旋的將士一樣回到衚衕,街坊們圍上來,像參觀紅木傢俱似的,參觀這張桌子。

大雜院的人都有攀比心理,你們家買了,我們家沒有,連吃飯都不香。沒過一個月我們家也買了,跟他們家一樣,我爸爸揹著桌子面兒,我媽揹著桌子腿兒,騎車回來了。可惜這回沒人圍觀了,上回看過了,不新鮮了。

桌上放個搪瓷茶盤子,裡頭放著大把兒缸子,也是搪瓷的,上面印著毛主席穿綠軍裝的半身像。那是晾白開水用的,不論誰回來,先端起把兒缸子“咕咚咕咚”灌一水飽兒。

那年頭家裡很少喝茶,買了點兒茶葉末子,那是待客用的。街坊鄰居來用不著沏茶,家裡又很少來其他客人,那點兒茶葉能放好幾年,把花茶都放成普洱了。

桌子上放個檯燈,我媽手工製作的。燈罩由廢舊的膠捲兒組成。燈柱是四個玻璃酒杯,兩個一組,口對口兒扣好,求單位的電焊工在杯子底兒打個眼兒,中間串根兒鐵管兒,鐵管兒裡能走電線。底座兒有點兒粗糙,就是一塊兒厚鋼板。

那年頭人們生活節奏慢,有的是時間,很多家居用品都是DIY出來的。廢舊的掛曆捲成細紙管兒,剪成兩寸長一節兒,中間穿上線,就是夏天防蚊的門簾子。掛曆上花花綠綠的圖案把門簾子裝點得挺好看,不亞於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用那簾子。

還有用玻璃絲織成的杯子套兒。玻璃絲就是塑膠線,有各種各樣的顏色,能織出字來,像什麼“吃水不忘挖井人”啦,“工業學大寨”啦,“社會主義好”啦。

我們家那電鍍腿桌子挺好,但是吃飯從來不用,怕把硬塑膠面兒燙花嘍。有個木頭做的小地桌兒,每人拿個小板凳,窩在那兒吃。屋外頭有口大缸,常年醃著雪裡蕻。窩頭、棒子麵粥就著雪裡蕻,就是我小時候的本命食。

我的故居大概就是這樣。可惜我沒成為梅蘭芳,建故居的幻想也就化作泡影了。

我在北下關生活了十一年,只是我現在的生命的四分之一時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裡關於舊時的回憶,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有關北下關的,彷彿我在那裡度過了大半生時間。

我感覺我的人生只有兩個階段——北下關時期,還有後來的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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