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徐鎮(2 / 2)

小說:日本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不,他們坐在石凳上,坐得很近。我對這點可有絕對把握——我要為你負責。一般關係是不會這樣的。他們……後來我就離開了。”

我搖著頭,心裡卻想到了那個緊緊關閉的小門。心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發冷。陽子看著我。他又說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到。他走開了。

一種沉重從肩頭一點點卸去,覆蓋全身的卻是更大的悲涼和絕望。這一次,我想她會獲得“成功”。這好像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

最後一點希望安慰著我。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我想到菜市場買買菜,做些瑣碎的事情;後來我又去找呂擎。我學他那樣在沙袋上狠勁兒擊拳,直打得滿身汗水,脫了上衣……我在掛念著一個弱小的、淳于家族遺留下來的生命,她美麗而孤單,那麼憂鬱,也許是這個家族最後一個嬌弱而執拗的生命了,她就在這座城市裡,與我相距咫尺……但我還是忍住:一定不去,一定不要去敲那個窄窄的小門。

秋葉飄落下來。可怕的冰涼的秋天恰恰在這個時刻來到了。一天黃昏,陽子突然找到我,遞上一封糊得嚴嚴實實的信。

我急急地撕開,像是預感到了什麼。

陽子在一邊問:“怎麼樣?她的?”

我只瞥了一眼,就抬腿往外跑去。陽子也跟在了身後。

我們一直跑向了醫院——她信上說在醫院裡等我……天哪,她竟然在那個地方等我!

一個護士,像淳于黎麗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坐在那兒。她握著床上蜷曲的病人的手,正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淳于黎麗見了我,立刻點點頭,說話有點困難了。護士站起離開。陽子也跟上她出去了。

她示意我離近點。她看著我的胡楂,我的臉。她很平靜。這樣過了半晌,她說:“對不起……”

她是突然暈倒的,而後被人送到了這裡……我不敢說什麼。“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忍不住,因為在這座城市裡我還有一位兄長呢。他們把我弄醒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糟了,我又失敗了。那一天,我眼前一黑就跌倒了……他們把我抱到醫院。”

“你到底怎麼了?你該告訴我。”

“算了。我告訴你的就是兩個字:失敗。”

這天她不願我很快離開,一直讓我坐在床邊。她談那本秘籍,談萊子古國,尋問我東行的事情。

<h5>3</h5>

藏徐鎮成為我命中的一個滯留地,有關它的謎語也許足夠我花上一生才能破解。它大概會一生一世都吸引著我,讓我一次次放棄手邊的事情走向了它。

這期間我特意與科學院一個研究古航海史的朋友同行,一直在那兒住了很長時間。我們發現鎮子上最多的姓氏就是徐和淳于。而且後來我還驚喜地發現:那個著名美學家淳于雲嘉也是由藏徐鎮遷出去的,她的家上溯三代還是這兒的一個望族。其餘的姓氏就是賈、趙等,有些大姓氏在鎮子上反而成了少數。據老人講,藏徐鎮西北那片荒涼的高地叫“殷山”,而今的殷山遺址屬於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地。殷山腳下原來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叫做“思琳城”。它就是古代各種文人學士匯聚之城,在當年被稱為“百花齊放之城”。大約在漢代,該城的王炔起兵反王莽,才招致了毀城之禍。毀城時人們四散逃亡,一批人向西,一批人向南。其中的淳于和徐姓也就逃到了現在的藏徐鎮。當時它只是一片橡林,荒無人煙。逃離思琳城的這批人在這兒搭起了茅屋,繁衍後代。開始他們隱名埋姓,幾代之後才恢復原來的姓氏:淳于和徐。從古籍上看,最多的一撥人不在藏徐鎮,而是遠涉大洋到了東北,其中的一些人在關東紮下了根,後又穿過東北大平原,渡過黑龍江,遠達外興安嶺,流落到了今天的斯塔諾夫山脈那一帶……當然,這些已經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了。

我不止一次長途跋涉到殷山遺址,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旺盛的花生田、高粱玉米,好一片沃土!看不見城的影子,而且也沒有文物保護的標記。離思琳城遺址東南三十多公里遠,有一座高高的土堆,那就是東萊古國殘留的一段城牆。當年思琳城與東萊古國是一種什麼關係?整個東部沿海的東夷族又從哪兒遷來?他們如果是沿海的土著,那麼又經歷了怎樣的興衰消亡?

我的好奇心被一次又一次撩撥起來,思緒從東部沿海、從夷族,再從齊國都城臨淄到大興安嶺、貝加爾湖、斯塔諾夫山脈……最後又落在老鐵海峽——使我大惑不解的是,思琳城被毀之初,這一族人為什麼翻過老鐵山一直向北,穿過如此遼遠的土地和高山峻嶺,歷盡艱辛,到達蒙古的喀刺沁左翼,然後又一直向西向北,直踏上了貝加爾湖的南岸?這到底是為什麼?或者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線:繞過了大半個渤海灣,經大沽、秦皇島北移……他們難道是尋找一條故道、尋找著一條舊路?從他們這次大遷徙的路線上,可否探尋一個種族的來路?

在任何一位古航海研究者那裡都不難弄懂:很久以前並沒有“老鐵海峽”,因為那兒當時還沒有發生陸沉,整個大陸連成了一個板塊。一些古代遊牧民族從遙遠的北方南遷,就可以穿越一整片的大陸。那一片大陸斷裂並形成海峽,大約應該在夏商之際,或者更晚一點。也可以推斷,東夷各部族的形成當在夏商之前,一支遊牧民族在很早的時候就從斯塔諾夫山脈、貝加爾湖一帶向南遷徙……當年的萊子古國可能屬於萊夷族中最強大的部族。夷族的組成,應該是由若干胞族聚組而成的整體,它當年聚居的區域相當遼闊。它的勢力在相當於夏代的時期大約已經蔓延到渤海海岸;某一個時期其勢力的擴張,似乎向南延伸到了龍山文化的中心地帶。至於在青銅文化高度發展的階段,它究竟具有怎樣的地位還難以明確,但可以斷言,它和龍山文化確有著某種血緣關係。

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萊夷族,因為我覺得思琳城只是當年東萊古國的一個小城,而我的出生地又離這個“百花齊放之城”不遠。我和淳于黎麗同屬於萊夷後裔,這大概是沒有問題的。於是尋找先人的來歷和血脈—— 一種急切而奇特的慾望就一直支配了我。我想我們必須尋找過去的一個基本脈絡,必須如此。我想象著最初這支英武慓悍的民族直達貝加爾湖南岸,穿過蒙古大平原一直向南,最終到達海角的情景。這是何等的氣派。他們英勇善戰,長於騎射、養蠶、植桑,最早發明了鍊鐵術。今天“老鐵海峽”之稱謂就與萊夷族當年的冶煉有關。至今,在思琳城遺址西北十幾公里處還有一處戰國時期的鍊鐵基地。當年的人就是從老鐵山尋找鐵礦石的。

強大的東萊古國,強大的部族之謎緊緊地纏住了我。我搞來了無數的古籍,還找來了俄國人馬克的書。我對一處又一處古遺址發生了興趣,不得不留連徘徊在東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博物館裡。當我從東部城市回來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那個擅長騎射的遊牧民族的傳奇,他們的征服與被征服的歷史。秦始皇三次東巡都來到東夷族的萊子古國,並在那裡攀登萊山,祭月主祠。他為什麼要連連東巡?答案非常簡單,就是尋找“長生不老藥”。果真如此嗎?是的,這只是部分原因。但尋找長生不老藥的主要人物,竟是當年思琳城的一位方士,這個人的名字叫徐巿( 福 )。統一中國的嬴政王秦始皇把了不起的希望寄託在方士徐巿身上……

從這歷史的迷霧中,我傾聽著馬蹄和號角。我終於明白,秦王頻頻東巡的一個重要目的還在於炫耀武力。他第二次東巡不是在琅琊臺下殺掉了四百多個儒生嗎?其實殺掉的又何止於儒生。強大的、永不屈服的氏族在秦王暴力之下英勇反抗,用各種辦法維護民族的尊嚴。他們因此而遭到了屠殺。這從那個“百花齊放之城”的演變史上就可以看出端倪。隨著秦國東進,各國風聲漸緊,遠在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齊國的稷下學派就已開始轉移。他們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荀況、韓非子,都相繼到達思琳城。先是講學,後來有的還長期居住。淳于一族的淳于髡則是在更早的時候接觸稷下學派的。

秦始皇能夠統一中國,可是直到臨死的那一天,還是對永不屈服的東部沿海的夷族耿耿於懷——我相信是這樣。當我西去長安,站在發掘出的秦始皇陵墓外圍的陶俑方陣面前,還是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時我揉了揉眼睛,發現所有的陶俑都全部面向著東方……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東方夷族有多麼可怕。那些陶俑茫然東望。一種等待、一種恐懼,還是一種仇視呢?我站在陶俑方陣面前久久地沉思。我那時更多地想到了淳于家族,想到了東萊古國,想到了強悍的遊牧民族,以及他們最初也是最後的落腳點:海角。

旅途中,無法安睡的一個個長夜裡,我就靠翻閱搜尋到的各種資料打發時光。我在破譯一個接一個的謎語……我驚異地發現,即便是殘暴的秦王,即便他對那個“百花齊放之城”恨之入骨,一度也無可奈何。東巡之前他曾將咸陽城內幾百個儒生全部殺掉,還將全國的博學之士集中到咸陽的一條山谷裡活埋、砍殺,可是仍然有一大批學人東遷,經齊地進入了思琳城。他們,還有在思琳城早已定居的方士學者們,秦王一根毫毛也未傷及。我不知道冥冥中有什麼在震懾秦王。那是一座怎樣的城、一塊怎樣的土地?它憑藉了什麼力量抵抗著亙古罕見的殘忍與暴力?我今天已無從知曉了。直到後來,秦始皇第二次東巡,在琅琊臺下殺掉的幾百個儒生中,仍不包括思琳城的那些方士學人;他們更有可能是秦王一路上捕捉的敵對勢力,是亡齊的貴族。當年的那場屠殺將琅琊臺下的一大片泥土都染紅了。我曾在琅琊臺下久久徘徊。這裡如今稼禾茂長,灌木密不過人,有的喬木極其高大,足有三四十米高,直徑可達半米多。這是鮮血滋潤出的一片土地。我在那裡沉默良久,用腳丈量著這片深褐色的土壤……那一次我沿曲折的東海岸北上,過芝罘、繞蓬萊,直達海角最西部的屺砪山頭。

遠在秦始皇統一中國、滅掉齊國之前,在齊與東夷的無數次激烈衝突中,有很多東萊人就是被逼迫到大海邊緣,再也沒有退路,就從這屺砪山頭的懸崖上跳海身亡了。血水染紅了屺砪山下大片的礁石。就是這樣一個剛勇耿直的民族,自從貝加爾湖南遷,再到思琳城,一直經歷著與炎帝和黃帝部落的殘酷激烈的爭奪。狄族從西部入侵,他們就不斷地後退,退到萊山、萊蕪、臨淄,最後又越過了膠萊河。他們只剩下了東部沿海這一片平原,只剩下了海角,終於再也無處可退——身後就是大海。在一場場血腥的圍剿下,他們用血肉之軀夯向了敵軍,固守著自己的最後家園。

萊夷人當年騎著瘦馬來到海角時,這裡還是一片蠻荒之地,而狄族遠在青藏高原。這裡是他們開拓的疆土,是他們的血汗澆灌的家園。狄族瞄上的是這裡的漁鹽之利,他們揚言要把東夷人趕到大海里去餵魚。狄族人沒有做到。後來,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再一直到秦二世、到漢代,也仍然沒能把夷族人趕到大海里去。這期間他們儘管向北方舉行了一次迴歸故土的大遷徙,但一大部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留下來的一支人就組成了今天的藏徐鎮。

而思琳城中的另一批人,即以徐巿為首的那些方士學人卻煥發出燦爛的想象,提出為秦王尋找“長生不老藥”。他們遙指“三仙山”,騙走了輜重,乘大船遠涉重洋,最後到達了瀛洲……

我需要搞清的是思琳城毀城之前,更早的那段史實,而不僅僅是思琳城毀滅的原因。我想知道在萊夷古國最興盛的時期,他們與狄族那一次次最嚴酷、最激烈的爭奪;我還想探知思琳城毀城後返回貝加爾湖南岸的那一支人馬——這一英勇慓悍的遊牧民族是怎樣從遙遠的北方遷徙到東部沿海、他們在遙遠的北方居住的情況、究竟有多少人、而後又散落在世界的何方?他們最初為什麼要開始這場遙遠的跋涉?

一切似乎都是淳于黎麗引起的,一切又似乎有著更深的動因。我想這最終也還是血脈的召喚。不過淳于黎麗的確連線著整個淳于家族,連線著我們的神奇的歷史;我終於明白瞭如今的思琳城既通向藏徐鎮,又通向昨天的遊牧民族。長長的源流,長長的歷史。我一次次被先人的業績所感動,被淳于雲嘉和淳于黎麗的先人淳于髡、淳于越的壯舉所震撼;還有遠涉重洋的徐巿——他那杳無音信的三千童男童女……說不盡的悲慘故事,一場場爭鬥、聳人聽聞的跋涉、在歷次戰爭中所付出的鮮血。這一切都由不能更改的命運所決定,由一個家族、一個部落的血脈所決定。

在古代,氏族內部是絕對禁止通婚的,所以每個部落都必須包括兩個胞族以上;而隨著部落的增加,每個胞族又可以割裂成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這樣,幾個胞族又會組成一個新的部落。部落的名稱多半是偶然發生的,而不可能全是有意選擇的。親屬部落間的聯盟,常常因為短時間的需要而結成;出於種種複雜的關係,各種各樣的姓氏也就產生了……總之對東部萊夷民族的探尋、對這一個又一個謎的破解,已經構成了我個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成為我長途跋涉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先人在近代史上佔有光輝的一頁,我知道後來也正是萊夷族的後裔開發了整個大東北。他們具有開拓和遷徙的秉性,不斷地尋找。他們堅強不屈,在強暴之下也永不屈服。

我渴望的就是這種家族神采。但願我的不安和尋找、那種難以遏制的奔走的渴念,正是由這個遙遠的、與我有著血緣關係的部族所賜予的。我將在這場追趕中確立自己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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