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小說:日本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我驚訝地聽著,終於聽明白了:這是在恩格斯故鄉。

“之後我們又去參觀那個大鬍子老頭的家,他爺爺的家。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大酒窖!原來人家從老輩兒就願喝酒,窖子裡到處掛滿了大杯子。溼漉漉的酒窖,橡木桶,盛滿了酒。老頭兒一到了夜晚——天短夜長啊,怎麼熬?就把好朋友全召到這兒,老哥兒幾個就喝起來。你看看,人離了酒還行?人離了酒辦不出好事兒。你看人家從老輩起就願喝酒,結果怎麼樣?指導全世界……”

武早手舞足蹈,愉快極了,“……有個妖怪身穿鐵甲,手持長矛向我走來。他長了兩撇鬍子,臉上有紅斑,指著我說:哪來的?我說東方。‘東方是哪兒?香港臺灣新加坡?’我說還有哪?他說還有日本、菲律賓、韓國……我告訴這個鐵甲狗:還有中國大陸哩。他裝模作樣,跟咱玩兵馬俑這一套哩,他差多啦……這個年頭喝酒打獵是沒指望了。小酒館裡野豬獠牙翹翹著……四哥咱打獵去吧——你這杆土槍悶了幾年了,該讓它發發火氣……”

他說著伸手向四哥要槍,四哥連連擺手。

武早很容易就從屋門後邊找到了。他提在手裡,又把槍緊緊摟在懷中,接下去就槍不離身了。

天亮了,太陽昇到樹梢那麼高,斑虎再次大叫。武早把槍架在了窗上,緊張地瞄著外面。四哥怕極了,一直不離開左右,一隻手攥著槍桿,而武早也攥著……走進園子裡的人我全都認識,他們還是釀酒公司那幾個人,看樣子已經十分疲倦,進來的時候懶洋洋的,四下端量著,迎著從園裡出來的肖明子和鼓額吆喝:

“那個傢伙來了沒有?”

鼓額和肖明子都一齊搖頭。

我趕緊走過去應付。他們見了我就圍上來,遞煙,七嘴八舌說著:“老天,找了個底兒掉,哪裡找去,老闆只會動嘴,他哪知道大海邊林子崗子的,這地盤大了去了!”“這事兒恐怕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行,得沉住氣……”“依我看你這園子只是一個點兒,咱留下幾個守住,其餘的還得趕緊回城,他老婆那裡才是最要緊的地方!”我聽到這裡受到了啟發,靈機一動說:

“這樣說就對了!你們幾個儘管放心,這兒有我——我比你們還怕呢!你們快些去城裡找人吧,要出事肯定是那邊,這裡保險沒有問題!”

領頭的點點頭,不再抽菸,翻了翻發紅的眼球說:“我們已經在河東河西轉了一圈,可能是聾子聽戲白搭了工。我們回城了,這邊先撂著,猛不丁再轉回來看看就是了……”

幾個人又轉悠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我回到屋裡時武早的眼睛瞪得嚇人。顯然剛才的話他都聽見了。我讓他不要擔心——他們就是轉回來,我們也決不會讓他們進來亂搜的。武早一聲不吭,只把槍從四哥手裡奪回,拄著踞在了窗下。

就這樣一直踞在那兒,有一個多鐘頭,一直沉默。後來他站起,又像自語又像說給我們聽:“我可不是兔子,在這兒等著他們來逮。就是兔子還會跑呢!我得走了……”說著就往門口移動。四哥慌了,上去緊緊擁住,武早卻一下把他抱起來,一直抱到炕上,像放一個易碎品那樣輕輕放下……武早大步跨到門前,停了一瞬,像在作最後的決定。他瞥了幾眼四哥,又回頭向我做個告別的手勢,奪門而去。

四哥追出兩步,又返身喊我:“快點,快隨上他啊……”

我跑出幾步,想起什麼,回頭拎起了東西……萬蕙急急從廚房跑出,把一大包吃的塞給我……柺子四哥趕上來,最後囑咐說:“你路上得想法把他的槍騙下來,武器不能交給他;再不,槍裡就別裝子彈……”

<h5>3</h5>

路上的武早漸漸放鬆了一些,甚至有些高興的樣子。我跟緊了他,胖他一直往北,然後往西……穿過大片的柞木林。高大的柞木被人砍伐了,柢部生成了茂密的灌木,葉子油黑油黑,簡直要滲出油來。小兔子不斷地從柞樹叢裡躥出,老野雞的叫聲此起彼伏。我們走到蘆青河岸時,天已經黑了。我建議先找一戶人家宿下來,他同意了。

這天晚上武早倒也安靜,可能因為累了一天的緣故,他睡得好沉。我卻睡不好。從我們所處的位置上看,已經離藏徐鎮不遠了,我終於想起這是淳于黎麗的出生地——它在蘆青河東岸,從這裡往東北方望去,樹木黑烏烏處就是那個鎮子了。那兒人煙稠密,很像一座小城的規模……我以前曾在那兒訪問過好多人,鎮上人都自認為自己是徐巿( 福 )的後代,特別是徐姓。其他姓氏,有人說是當年徐巿逃跑之後為避秦禍而改,比如“曲”、“王”、“淳于”。有人認為“徐”就是“淳于”的一部分。從藏徐鎮往西南走三四華里,就是有名的“殷山遺址”;殷山遺址再往南,又是“思琳城遺址”。這一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

睡不著,思緒一直沉浸在悠遠的往昔。夜色裡不斷閃過淳于黎麗那雙美麗而拗氣的眼睛……一大早就開始趕路。踏上河的西岸,武早茫然無定地看著我,好像突然沒了方位感。他猶豫了一下,繼續沿著河岸往前……在這個季節,那些草獾就在乾涸的河堤上挖洞,它們在那兒探頭探腦的,引得武早一次次用手做出射擊狀。河道的蘆葦長得真旺,各種各樣的鳥雀在葦蕩裡喧鬧。河堤上的柳樹招了很多柳鶯,它們在歡快跳躍。河邊最常見的有黃腰柳鶯、畫眉柳鶯和大葦鶯。大葦鶯的身體比較長,上體是棕橄欖色,兩個翅膀是暗褐色,還長了淡棕色的羽緣,尾巴淡淡的,喉嚨、下頜和胸部都是白中雜有灰褐色的皺紋,腹部中央是一片潔白;下巴是肉紅色,兩隻腳是淺藍色。大葦鶯是蘆青河道里最常見的候鳥,不僅吃蟻類,還吃其他昆蟲、啄食一點植物。畫眉柳鶯的身體極為小巧,簡直像花紋精美的一粒粒石子,在柳枝間蹦跳著,敏捷得不可思議,不斷弄出陣陣奇怪的細碎的聲音。

武早像一個老練的獵人那樣細心觀察著四周景物,一直揹著那杆沉甸甸的老槍。我仍記著四哥的囑咐,幾次想替他背槍,他總是狐疑地盯我一眼。這樣只好由他持槍了。我們沿著河堤一直往前,最後又折向東——武早咕噥起來:他在講這裡的一種野果,講那種美妙的滋味。

離開很遠就能望見那個樹木茂密的藏徐鎮了。武早繞開鎮子,直接往殷山遺址走去——那兒長了高高的蒿草和灌木。到了近前,好大一片地方被籬笆攔起來,原來這兒正在發掘,上邊蓋了白色塑膠布。我知道考古人員常來這裡。發掘工作已經斷斷續續進行了不少年,看得出他們小心翼翼,態度極為謹慎。不遠處有個帳篷,還有一幢小磚房。很久以前我曾在這裡看到剛剛掘出的一個古墓,墓群很大,隨葬品很多——那是第一次挖出了一件器——直到現在這件精美的文物還是惟一的一件,放在上邊的博物館裡。

我站在高處望著,看下邊正在發掘的墓群、前面更遠處的思琳城遺址……這個季節,花生棵、玉米、高粱和大豆,都長得油汪汪的,在我們腳下綿延幾十裡。這兒就是一片由孤竹和紀的後代開發的疆土,他們當年在這裡種桑養蠶、放牧耕種,開拓出如此肥沃的一片土地。當年的萊子古國依山傍水,有漁鹽之利,何等富裕強盛。自此向東南幾十公里之外就有古國的一截夯土城牆,如今也是重要的文物保護地。梁先生那位朋友的遺著,就是從那截城牆、從那裡的考古發掘開始寫起——我更相信自己手中握有的那本秘籍,即是這部著作的下半部。

腳下的大片田野屬於潮棕壤,這種土地很適宜耕作。靠近河岸還有一部分河潮土,也是一片沃土。儘管這兒離海很近,但海水的侵蝕並不嚴重,鹽漬土在這裡是很少見的。我們站立的這片平原正處於考古學家常常談論的“海角”——

當孤竹和紀的後代翻越老鐵山抵達此地時,他們的先人正在抵禦狄族和犬戎族的入侵。在他們的強盛時期,邊界南至泰山,西越黃河,對中原土著的進步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教他們養蠶、耕作和放牧,傳授製造和紡織技術,甚至教會了他們鍊鐵。中原土著的鍊鐵技術從那時起有了飛躍發展。西北的狄族、青海高原的犬戎族順著黃河和長江往中原挺進,在黃河上游展開了殘酷爭奪,血流成河。只是後來,當他們的目光轉向了東方,發現了東夷這塊富饒之地之後,才打起了另一種主意。他們先在萊蕪、泰山和龍山一帶挑起戰爭——那是東夷族的西部邊疆——中原土著原來與東夷族結成聯盟,武器裝備、糧草輜重都由東夷提供,他們協同作戰,到最危險的黃河下游去迎擊狄戎。泰山和萊蕪一帶有險可擁,很多地方是一夫把關萬夫莫入,而且進犯之敵是勢力較弱的犬戎與狄的結合部。可是戰爭並不順利,僅僅十幾天的時間,中原土著的隊伍就全線崩潰。狄戎的一個分支很快在他們左側形成了包圍,接著大部萊夷軍隊被困於黃河灘上。三萬多人的隊伍被圍了七天七夜,正面有狄戎的大隊人馬,左側又擁來狄戎的一個分支,截斷了退路。生死攸關的時刻總是伴隨著背叛:中原土著背信棄義的時候到了,他們可恥地做了狄族和犬戎族的前鋒……很久之後世人才明白這是一場多麼卑鄙的交易:中原土著與戎狄族以如下的條件講和:夷族敗退之後,狄戎將把臨淄以東四十里沃土交給他們。當然這只是一個圈套。最後中原土著並沒有得到這片土地,倒是狄戎族從南部遷來了幾萬人—— 一方面威脅著萊夷人,另一方面也監視著中原土著。

這是一場包含了背叛的、血腥殘酷的戰爭,萊夷人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損失了幾萬人馬,寫下了古代戰爭史上悲慘的一頁。整個黃河下游的大平原都被鮮血浸泡……萊夷人退到了膠萊河、濰河,又過了內外夾河,最後過了界河,退到了黿山山脈以東、以北。他們憑藉半島的“屋脊之險”,作最後的堅守,只擁有海角一座古城。狹窄的土地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口,他們開始考慮北遷或東進。那時他們的航海技術已經有了長足發展,有了自己的天文學和航海學。憑藉高超的航海術,萊夷族曾派出過相當規模的船隊到達廟島群島、舟山群島和朝鮮海峽一帶。他們一方面爭取時間,積蓄力量,一方面尋找機會突破狄族和犬戎族的封鎖,回擊中原土著的蠶食。

也就在這個時候,孤竹和紀的後代翻過了老鐵山,回到了海角。於是一場恢復家園的悲壯戰爭開始了。這批遠涉重洋、走了幾年、身心衰竭的鐵軍,稍事休整之後立即投入戰鬥。他們先是擊退了中原土著,後來又摧毀了東進的狄戎居地,再繼續向西推進。狄戎節節敗退,又一次被趕到了萊蕪以南和泰山以西,過了黃河。夷族人開始重整河山。但這樣的輝煌大約只有幾年時間——戎族和狄族又糾集了大規模的隊伍,從長江一線收縮;他們野蠻強悍,加上蠻人和中原土著的聯合,形成了一種鉗制夾擊,把剛剛站穩腳跟的萊夷族重新擊潰,並把萊蕪和泰山黃河岸邊的軍隊分割成幾個部分。圍困持續了一段時間。萊夷人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仍然抵抗,至死不屈。他們在最後時刻不甘受辱,紛紛投進黃河。一些老弱病殘、沒有來得及自盡的人,被狄族和犬戎族的隊伍給活活砍死。這是一次空前殘酷的戰爭。

這次失敗的後果,是狄族和犬戎族把故城從蒲姑東遷臨淄,從而建立了一個威懾萊夷的強有力的據點。至此,他們終於著手摧毀萊夷族在海角的最後一塊聚居地了……今天,那一截孤零零的城牆正在向我們講述一段血腥的歷史。

就從那時起,萊夷族開始被迫投向海外,化整為零,開始翻越老鐵山,向北穿過內蒙古草原、東北大平原,再到外興安嶺……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遷徙,差不多耗盡了這個民族的最後一點生機。向北,向北,孤竹和紀的後代又一次沿著來路和去路,在漫長的旅途上跋涉。他們被異族人逐出了自己的故地和家園。那些實在沒有力量跟上隊伍北遷的人,或者是特別執拗的一部分人,就留了下來。他們掩名埋姓,在東部遼闊的原野上設法生存下來,混到土著當中,扮成漁人、土人,再不就西渡黃河——直到風聲鬆下來時再潛回家園……悄悄的、無聲無息聚攏的結果,就是平原上出現的藏徐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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