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 酒(2 / 4)

小說:日本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柺子四哥問:“那怎麼就會完蛋?”

“葡萄酒與空氣接觸,氧氣就會進入酒中。你想想,裝了葡萄酒的敞口瓶子放在那兒一天一夜,你喝起來是什麼味道?我們平常把這種味兒叫‘過氧化味兒’。”

“‘過氧化味兒’是什麼味兒?”

武早把手裡提的葡萄酒倒在了一個杯子裡,讓我喝了一口。我覺得味道不是太好,稍微有點苦澀,不過這跟我們常喝的那些葡萄酒也沒有多大區別。武早木著臉:“怎麼樣?”

我說稍微有點苦澀吧。

“你再好好品一下。”

我覺得還有點邪味兒。

武早說這就是“過氧化味兒”——這種味兒在精明的品酒員那裡,只需用舌尖舔一下就知道了。“酒中的芳香物質與零點幾毫升的氧一結合,那香味就完全變了或者是完全給破壞掉了。於是就出現了你剛才感到的那種苦味和澀味兒,再進一步還會出現油膩味兒,挺好的葡萄酒弄出稀奇古怪的味兒並不需要很長時間,像天熱的時候,幾小時就成了,那酒就完蛋了。從一個酒罐注入另一個酒罐,那樣嘩啦一倒,也肯定完蛋!”

柺子四哥說:“那酒總要裝桶啊,換桶怎麼辦?”

“必須用管子輸送,那樣就接觸不到氧氣了。”

柺子四哥吸著涼氣:“媽哩,這麼多規矩!”

武早還把另一種酒讓我嚐了,這一下我品出來了:它有著很重的硫磺味,或者還有別的什麼怪味兒。我問這是不是剛才硫磺繩冒在橡木桶裡的二氧化硫搞成的?武早搖搖頭:“不會,這是一種好酒,不過被他們搞壞了。它是酒精度很高的一種白蘭地,我想用它製成一種最上等的白蘭地給那個傢伙——他叫什麼?噢,林蕖。”

儘管這樣,我說還是很擔心那種怪味兒。

武早說:“那不礙事,看看我怎麼對付它。”他從大老婆萬蕙那兒搞來一些油——鋥亮亮的棉子油,是萬蕙用來炒菜的。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他把油倒在了葡萄酒裡。我想這一下糟了,徹底糟了。武早只不做聲,沉著臉,用力地搖動,他大概想讓酒和油摻在一塊兒。搖啊搖,搖了很久,然後放在那兒。停了大約幾十分鐘,酒慢慢地沉到了下邊去,油慢慢地浮上來。接著武早用管子把浮油全部吸出,剩下的就全是酒液了。

他讓柺子四哥和我嚐了嚐。奇怪,原來的那種邪味兒一點都沒有了。武早笑了。接著他又讓我們到他的住處去看: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都密封著,裡邊泡著核桃、茶葉、苦杏仁,還泡了幾味中藥。問了問,它們是菩提花、大黃、兒茶,還有甘草、香草豆、白鳶尾花根、橘子皮等等。“我每天都搖它半個鐘頭,已經放了十幾天了。”

柺子四哥問:“這都是造酒用的嗎?”

他點點頭,然後當著我們的面,把這些東西的浸汁過濾在一個器皿裡,然後又從什麼地方搞來了兩瓶酒:一瓶是朗姆酒,一瓶是櫻桃白蘭地。他不用量器,就憑視覺加在剛剛去了邪味的白蘭地中,搖晃一下,取一個小杯子倒了一點品一品,又重新加了一點小橘子皮浸液,最後笑眯眯地重新封好。他一口氣封了十幾瓶,說這就是最上等的白蘭地。我和柺子四哥都想嘗一嘗,他擺擺手說:“這不行,必須等你們的古怪朋友——那個林蕖來的時候。”

這個傢伙說著,兩手舉在眼前晃動一下,又恢復了滿臉的肅穆。這個古怪的傢伙一造酒,立刻就變得有條不紊,頭腦清晰。

立秋之後,林蕖真的來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要提前那麼多天給我們來信,興師動眾的樣子像個大人物。這可能是他有了錢以後添上的臭毛病。我和肖明子那天趕著運貨的馬車到海濱小城,從那個客運港上一艘白色的大船上將他接下。他一走下舷梯就看到了我,把那個藍色的帽子摘下來,用力地向我們搖動,像一個了不起的凱旋將軍。於是我們都同時看到了在下午熱辣辣的陽光下,他那剃成的禿瓢在閃閃發光。

他到來的第一天晚上,武早沉默不語。他很少跟生人說話,生人跟他講,也很少搭腔。他只是裡裡外外地奔忙。我知道他在為晚上歡迎林蕖的宴會製作一種高階酒。萬蕙忙著菜餚,鼓額做幫手;肖明子也忙著,按萬蕙的吩咐去採集一些野菜。屋裡沒有醋了,萬蕙又到葡萄架上揪下一些沒有成熟的葡萄,壓汁代用。

當一切都擺在一個發白的柳木桌上時,武早才把他的幾瓶上等白蘭地拿出來。他默不做聲,在每個人面前擺個高腳杯,然後逐一添上了半杯。

這酒是純粹的金黃色,晶瑩閃亮。

我們一塊兒端起了杯子。我看著林蕖——這個傢伙是非常懂酒的——他呷了一口,把杯子輕輕放下。停了一瞬,他又重新端起來。

“嗯。”他聲音低低說道。

<h5>3</h5>

林蕖與武早之間簡直著迷了。他們長時間地關在屋裡高談闊論,我隔著窗戶看了看,發現武早舉起那隻大手在眼前舞動,口若懸河,臉色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微笑:當他停止大聲演講時就專注地聽著對方。林蕖的聲音忽高忽低,叼著一枝喇叭煙,講話時也煙不離嘴。我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大概那內容已經深奧到不再適合別人傾聽了,因為他們總是把門關緊。

我事後問林蕖:“不讓我們聽聽你們的談話?”

“你們聽不懂。”他閉了閉眼。

我知道這句玩笑中多少也包含了幾分認真。我問:“你們都談些什麼?”

“主要是談酒。”

“你也懂釀酒嗎?”

“你說呢?”

我只知道他有各式各樣的名酒,善於品酒,在這方面是個會享受的角色;聽說在他的影響下,他的妻子也成了飲酒的好手……有一天武早和林蕖又湊到一塊兒去了,但忘了把門插上,我就推門而入了。我想聽一聽這兩個人在談些什麼。他們兩個很專注,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林蕖嘴角上仍然有一枝顫動的喇叭煙,說:

“……絕對完蛋,自從把橡木桶搞掉了,絕對完蛋。”

武早點頭:“從甕改到橡木桶,這已經是絕對的退步了,然後又改成什麼水泥槽子、鐵罐,完蛋。”

林蕖伸手到帽子下抓撓,後來乾脆把帽子甩在炕上:“好酒最早是古埃及人搗鼓出來的,當時他們破碎葡萄一色用腳踩,現在有些很講究的,像南歐國家仍然用腳踩。他們把葡萄放到高臺上踩,讓葡萄汁流到盛酒器裡,然後再入甕,直接入地。後來還是古埃及人,把葡萄裝在袋子裡用棍子夾,下邊就放著一個大甕接汁兒。你想,現在是他媽的狗屁破碎機,馬達一開呼隆呼隆轉,那還有個好?!”

武早像演講似的,把手放到右邊的耳朵旁邊向下揮動,說:“從甕到木桶,再到磚池子、水泥池子,再到鐵容器、不鏽鋼罐——這些年還搞了什麼玻璃纖維酒罐……以後還有好酒嗎?他們罵我保守、傳統,他們不知道美酒本身就是一種傳統、一種保守的產物!”

林蕖把伸過來的那雙大手使勁一拍:“今天仍然堅持使用木桶和大甕的,才是天才。好酒絕不是個時髦的玩藝兒。釀出什麼酒要看他長了顆什麼心,要害問題不在別的地方。好酒是從心裡流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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