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小說:人人雜誌 作者:張煒

武早痛惜地拍起了膝蓋:“那怎麼可以隨便動呢?!那裡邊有一種叫‘黃血鹽’,弄不好會產生劇毒,五十毫克人就會死。那可不怨釀酒師。你們的酒得了‘破敗病’,知道嗎?是‘破敗病’!”

“不管什麼病,反正出了人命,就把那個釀酒師抓了起來。”

“那他多冤枉。”

“冤枉不冤枉先抓起來再說啊。”

像武早一樣,我也為那個釀酒師抱不平。我問他現在怎樣了?

“怎樣?還不是官向官、民向民,上邊有人替他出來說話,最後不得不把他放了。媽的,廠長和他爹算是白死了……”

我鬆了一口氣。接上我們在鄉里人陪伴下,又到另一個村子裡去看了——那裡購進的釀酒裝置比我們剛看過的好多了。鄉里人說:“這個村子的人還算乖巧,他們沒有傻到像我們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幹起來,結果賠了錢還死了人;人家沒等幹就住了手,這就是聰明啊。你知道,山裡人不能搞工業,只能弄弄石頭什麼的。”

這些釀酒裝置讓武早很興奮,他仔細地看過,然後差不多逐件做了記號。我們將價錢議好、將取貨日期定好,然後就離開了。

鄉里人陪我們走了很遠,路上說:“你不知道,這裡的人窮得都不願富了。本來嘛,他們都是經歷過戰爭的人——過去這裡是老區。他們打仗忒勇敢,為革命做了大貢獻,這回致富也該像鬧土改一樣有勁頭才是。可他們都窮慣了。自然條件惡劣是不用講了,上邊,還有外邊,那些扶貧的人千方百計想讓他們富,可就是富不起來,植樹造林,造酒養殖,什麼都白搭。讓他們養安哥拉兔,毛兒蜷蜷著,一戶發一對,可待些日子來檢查,一看,他們都把兔子殺了吃了,皮貼在牆上。問他們為什麼?人家說饞得慌。也難怪,他們一年裡吃不到一塊肉,常年不見葷腥……”

<h5>4</h5>

我們與他分了手,沿著村裡的街巷往前走,心裡酸酸的。這個小村像我們見過的山裡村子一樣貧窮,只不過樹木多一點,壘房子的石頭比那裡齊整一點,但石頭屋子同樣矮小,而且門窗都小得不可理解。問了問才知道,原來這裡的冬天太冷了,大風可以把山上的石頭吹落,它們和呼嘯的風聲攪在一起,簡直像打雷一樣,那聲音哪,可怕極了。白天看不到多少動物,可是到了風聲大作的夜晚,各種各樣可怕的動物都從山隙裡鑽出來了,它們嗥叫著——特別是山裡野貓的叫聲,可怕極了。這風聲從山口吹過,再吹到小山村裡,那“雷聲”就在屋頂上滾動。所以這裡的窗戶都做得很小,有些人家乾脆就不做窗戶。他們都說冬天不好,夏天好,夏天穿不穿衣服都行哩,實在熱得受不住往林河裡一鑽……說起外村來,這些人一個勁兒地撇嘴:在他們眼裡外村都是窮人,而他們這裡才算“富庶之地”。

我們在村頭遇到了一個壘得四四方方的大石屋,奇怪的是這個石屋沒有窗子;那門做成了弓形,像一個大洞。我們一開始不知道這也是一戶人家,問了問才知道是“四兄弟”的房子。我們覺得好奇,就從那個大洞鑽進去。屋子裡黑極了,以至於好長時間眼睛才能適應:屋裡有一領破席子,席子上放了一堆焦乾發黴的地瓜幹,靠屋子的一端壘了一個很大的土炕,炕上放了四個油亮的枕頭。仔細看了看才知道,那枕頭是用秫秸捆成的,上面甚至沒有一層布。四兄弟當中只有老大在家裡看門,他年近六十,臉色蠟黃蠟黃,顴骨很高,看上去像古稀之人。他兩眼發僵,眼神已經有些渾濁,盯著我們,滿臉狐疑。牆上貼了很多畫,都是一些印在塑膠薄膜上的女明星,是掛曆拆頁。老大見我們注意到那些漂亮的圖畫,就站起來,伸出彎彎的手指點畫著:“這麼俊的大閨女,是真人哩還是假人哩?”我告訴他:這都是真人的照片。“天哩,”老大拍著屁股,“天底下真有這麼俊的閨女?啊喲……”說到這裡把臉轉向了射進光亮的門洞,咕噥:“這麼俊的閨女,到底都叫誰得了?”

他一口連一口吸菸,仍然自言自語:“二十八張狗皮換來這些閨女,值哩。老二那回抱著跑進家來,我還以為得了什麼寶物。他把她們在炕上攤開,又一張一張上牆。天哩,真是寶物啊,俺天天看哩。嘿,天底下還真有這麼俊的閨女……”

我這時才聽明白,這些拆開的掛曆原來是他們兄弟幾個用二十八張狗皮換來的,這讓人不信。我問老大,他說:

“狗皮?山裡多哩。殺狗唄,到了春天就有來收狗皮的,俺就賣給他。”

山裡人養了很多狗,狗是村子裡最多的動物,所以每到了一個村子,就有一群狗迎著人汪汪叫。它們很可憐,都很瘦,因為沒有任何一戶人家捨得用糧食餵狗,這些狗就在山隙裡、街巷上隨便尋點東西吃。這裡的狗幾乎都有一套捉拿耗子的本領:它們跑到山上去捉那些野耗子充飢……山裡人養狗不是為了看山,也不是為了守家,而是為了入冬的時候宰了吃。當狗肉鍋子燒起來的時候,一夥又一夥人湊過去,抄著衣袖在那裡盯住滾動的鍋子,有的還提來了瓜幹烈酒。這就是一個山村真正的節日,比春節、中秋節,比任何一個節日都盛大。我問村子裡有多少光棍?老大說:

“多著哩,三成男娃沒妻哩。”

武早一聲不吭,他的嘴嘬著。

我問:“村裡的女娃都嫁給當村吧?”

他搖頭:“聽說這世道活絡了,有些人就進村來販牲口、收狗皮,那些收狗皮的還捎帶著收閨女哩。”他抹抹鼻涕,“他們收著狗皮,最後把閨女也領跑了,自己睡過,然後再賣給山外,哄她們說有好日子,她們就信了。淨騙人哩。”

“有沒有把閨女領到你們村來的?”

“有,咋個沒有?俺家老二就讓一個收狗皮的給捎來一個。嗨,這閨女用繩綁著,戴了眼鏡……”

我看了武早一眼,我想這個閨女來路可能有點奇特。

老大抱怨說:“俺也不知道啊,這事怨不到老二,也怨不著俺。到後來事情破了,公安局把老二叫了去,好一頓揍!怨老二嗎?老二也花了錢,送上了五十多張狗皮。最後才鬧明白,那是外地城裡一個讀大學的閨女,老二消受不起哩。儘管捱了一頓揍,最後還是放回來。就是嘛,這要找收狗皮的。老二這輩子死也值了。你想想看,咱老二睡過戴眼鏡的大閨女哩!”

我心裡一陣難過,不知為那個女大學生還是為這四兄弟。我抬頭看看老大,發現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出奇地平靜。他真的認為自家老二死也值了。

我問:“兄弟們哪兒去了?”

“進山抓鱉去了。”

我們都聽不明白,他接上說:“跟水庫相連的那些汊子裡有鱉,有人就進來收鱉,一個鱉能賣五塊錢。好多人去抓,輪到俺兄弟又有多少……”

他搓著手開始吸菸了。

這天晚上武早怎麼也不同意在村裡過夜。後來我們就在林河旁搭起了帳篷。聽著嘩嘩的河水,我們久久沒有睡去。武早一聲不吭。那個極度貧窮的山村讓這個善良的漢子一次又一次地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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