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 2)

“我是給別人代孕的,為一對夫婦代孕。”米婭試圖解釋:瑞恩夫婦,他們多麼善良,多麼想要孩子,生下孩子後他們會多麼高興……她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多麼努力地幫助他們,彷彿這是一項慈善事業,完全沒有私心,等同於向窮人施捨食物和收留流浪狗。可她母親馬上就明白了。

“這個瑞恩家的人,”她說,“你是完全出於好心才幫助他們的?”

“不,”米婭承認,“他們會付我錢,等孩子出生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圍巾和帽子還沒摘,一道灰色的泥水沿著靴子流到油氈地面上。

她母親轉身走向門口。“我受不了了。”她說。走進客廳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來到樓梯腳下,她母親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嘶叫,好像一條毒蛇朝米婭吐出信子:“你弟弟死了——死了,你知道嗎?你就這個樣子回家?”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跺腳聲。

米婭瞥了一眼父親。過去,每當她打破東西或者用母親給她買衣服的錢買了膠捲的時候,她母親會怒氣衝衝地回自己房間去,把米婭和她父親留在客廳,父親會捏捏她的手,小聲說“我們可以買新的”或者“讓她冷靜一小時,然後你再去道歉”。有時則更簡單:“修好它。”可這一次,父親沒有握住她的手,也不和她說“修好它”,反而凝視著她的肚子,好像不肯看她的臉,他的眼睛是溼的,緊咬著下巴。

“爸爸?”她終於說,在如此持久而鋒利的沉默中,她寧願大聲喊叫出來。

“我不相信你竟然會賣掉自己的孩子。”他說,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他們沒有讓她離開,但當她把外套掛進門廳的衣櫥,把行李放在她的舊臥室之後,他們也沒對她說話。晚飯時,她坐在桌邊的老地方,母親在她面前擱下一隻盤子和一把叉子,父親給她盛了一碗鄰居送來的燉菜,但他們始終不主動和她說話。當她問:葬禮什麼時候舉行?他們看過沃倫了嗎?父母的回答也極盡簡略。米婭最終放下了一直撥弄著麵條和金槍魚的叉子。冰箱裡還有一大鍋燉菜和好幾盤錫紙包好的烤箱菜半成品,都是鄰居們送來的,他們似乎希望透過這種最務實的方式表達對死者家屬的同情,給予他們最實用的慰問,但他們進來時,似乎沒人敢看沃倫在窗邊留出的那個空位。

關於葬禮的操辦,父母沒有詢問米婭的意見,比如該擺什麼花,放什麼音樂,選擇什麼樣的棺材:核桃木、藍色絲綢襯裡的。他們含蓄地告訴米婭,她現在一定覺得很累,所以最好不要出門,他們不希望她在冰上滑倒,但她明白,父母其實不想讓鄰居看見她。米婭為沃倫找出一件襯衫和一條領帶,他被迫穿正裝時總會拿出這兩樣,她母親卻選了另外一套白襯衫和紅條紋領帶——沃倫進入高中時她給他買的,沃倫曾說他穿著就像個股票經紀人。父母雖然沒有進一步地點明米婭如今的尷尬狀況,但他們表示,假如她能夠不出席葬禮,將是最好的安排——“我們不想讓任何人產生誤會。”她母親這樣說,米婭只得讓步。葬禮的前一夜,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從櫃子裡找出了她的舊行李袋,拿走了床上的被子和幾條舊毛毯,踮著腳尖穿過前廳,來到沃倫的房間。

他的床依然沒有鋪,她甚至懷疑母親再也不會進來整理,或者只會扯下床單,清空整個房間裡的傢俱,把牆壁刷成白色,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他們會怎麼處理沃倫的東西?米婭想。把它們送人?打包收進閣樓?任由它們變舊、發黴、褪色?在沃倫房裡的留言板上,她看到一張照片,正是她申請美術學院時提交過的那一張:她和沃倫的蝕刻輪廓,兩個孩子手拉著手爬上煤渣山。她摘下照片,放進包裡,又在他桌子上發現了她一直在找的東西:沃倫的車鑰匙。

她父母已經睡下,母親晚上都會吃安眠藥來舒緩緊張的神經,主臥室的門底下一片漆黑,並沒有光線透出。引擎啟動時,“兔子”發出低沉的喉音,“像保時捷發出來的聲音,”沃倫曾這樣告訴她,“大眾車的特點。”她必須把駕駛座向前拉一大段才能踩到離合器踏板,這說明他的腿已經比她的腿長了許多。她握住換擋桿,摸索了片刻,將車倒了出去,賴特家的房子逐漸變小,退出她的視野。

她開了一整夜車,日出時分抵達了上西區,她以前從來沒在曼哈頓停過車,開著“兔子”,在街區裡轉了十分鐘,才擠進第七十二街的一處車位。回到公寓,她躺在借來的床上,把自己包裹在被子裡,心中清楚,可能要過很長時間,她才會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覺。當她醒來時,黃昏的斜陽即將沉入哈得孫河,她得動身了。只有那些必須帶走的屬於她的東西才會進入她的行李袋:現在穿已然太緊的衣服、她在慈善商店買來的幾件穆穆袍、幾床舊被子、一些褪色的床單、幾件餐具、一檔案盒負片,還有她的相機。她把瑞恩太太送的那件高階孕婦裙疊好,放回了棉紙購物袋。

收拾停當之後,她拿著一支筆和一張紙坐下來,從匹茲堡開車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考慮該怎麼說,最終決定撒個謊。“我很難過,”她寫道,“我失去了寶寶,覺得很慚愧、很抱歉,你們什麼都不欠我的,更沒有違反合同,但我虧欠你們,這些錢用來償還你們為我支付的醫療費,希望數額足夠——我只能拿出這麼多。”一共九百美元,是她存下來的工資,她把紙條擱在一摞鈔票上,把它們塞進裝孕婦裙的購物袋裡。

白班門房已經下班,米婭身上裹著大衣,夜班門房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大肚子,也沒有看她的臉,就收下了她交給瑞恩夫婦的包裹。米婭回到停在幾個街區之外的“兔子”上,孩子踢了她一下,隨後翻了個身,像是睡著了。

她又開了一宿車,穿過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綿延數百英里的公路被她甩進身後的黑暗中。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在伊利市郊區下了高速路,一直向前開,找到一條安靜的鄉村小路之後才停下來,爬到後排座,裹起舊被子,打算睡一覺。她以為舊被子會有洗滌劑的味道,會讓她有回到家的感覺,可過去的一年裡,這條被子一直在她的床上沒有動過,什麼味道都沒有,甚至也沒有塵土味。她把被子蒙到頭上,擋住刺眼的陽光,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開了整整一星期的車,像個瘋子一樣:一直開到疲勞不堪時才會強迫自己停下來休息,睡飽了再起來開車,完全忽略了時間和日夜黑白。經過城鎮時,她會停留片刻,買些麵包、花生醬和蘋果,填滿自己的水壺。她在行李中藏了兩千美元,這是她從來到紐約開始積攢下來的打工收入,就放在負片盒裡,負片盒在儀表板上的儲物櫃裡,用文胸上拆下來的一個罩杯套著。就這樣,她穿越了俄亥俄、伊利諾伊、內布拉斯加、內華達,最後,水波洶湧的舊金山驀然映入眼簾,太平洋翻滾著灰藍色的波濤,濺起白色的泡沫,她再也沒法往前了。

米婭在桑賽特找了一處公寓,那裡有個房間出租,牆壁是海鹽色的,房東是個嚴肅的老女人,盯著她的肚子,只問了一句話:“過幾天你丈夫不會半夜來我家砸門吧?”在孕期最後三個月裡,米婭走遍了整個城市,在環繞金門公園的潟湖散過步,爬上了科伊特塔,在大霧中穿過金門大橋,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她能聽到密集的車流從耳旁呼嘯而過。大霧像極了她當下的精神狀態,她覺得彷彿在自己的大腦裡漫步,腦中有一團無形卻無所不在的情緒陰霾,儘管無從把握,但始終纏繞著她,她想定睛看個真切,卻發現到處都是白色,不知該看向哪裡。雖然在走廊上或者廚房裡遇到米婭時,房東德萊尼太太從未對她笑過,但米婭回家以後,經常會在烤箱裡發現一盤食物,櫃檯上的紙條上寫著:剩菜,不想浪費。

一個暖和得出奇的五月的下午,在醫院裡遭受了十四個小時的折磨後,米婭生下了珀爾,從護士手中拿到了出生證明。幾個月來,她一直在想給孩子取什麼名字,把自己認識的人和高中讀過的書裡的人物名字都考慮了一遍,覺得都不合適。最後,她想到了《紅字》,那個最合適的名字出現在腦子裡:珀爾(Pearl),讓人聯想到圓潤潔白的珍珠,念起來也朗朗上口,當然也暗示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像珍珠一樣經受了長久的磨礪。在出生證上的“母親”一欄,她寫下“米婭·沃倫”,然後把床邊搖籃中的孩子抱在懷裡。

回到出租屋的第一夜,珀爾哭個不停,手足無措的米婭也愁得哭起來。她很想知道,假如自己此時拿起電話打給紐約的瑞恩夫婦,承認自己撒了謊,告訴他們“孩子在這裡,快來接她”,他們會怎麼做。她覺得,他們很可能登上最早的一班飛機,來到她的門口,二話不說,直接把珀爾帶走。她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設想究竟稱得上可怕還是誘人,或許兩者都有。她和珀爾同時哀號著,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嚴肅的德萊尼太太伸著胳膊出現在門口。“把她給我,”她說,帶著毋庸置疑的權威,米婭想都沒想就把孩子交給了她。“躺下休息一會兒吧。”德萊尼太太說,關上了門。屋裡一下子靜下來,米婭倒在床上,立刻睡著了。

醒來之後,她揉著眼睛走進廚房,又來到起居室,發現德萊尼太太坐在燈下,輕輕搖晃著熟睡的珀爾。

“你休息過沒有?”她問米婭,米婭點點頭,德萊尼太太說,“很好。”她把孩子放進米婭懷裡,“她是你的了,”德萊尼太太說,“好好照顧她。”

接下來的幾周,米婭仍舊過得暈頭轉向,但改變已然發生。無論珀爾哭得多厲害,德萊尼太太再也沒有直接把孩子抱走,她會在夜幕降臨後送來一碗熱湯、一塊乳酪三明治或者肉餡糕,並且總是叫它們“剩菜”,但米婭知道這是禮物,也明白德萊尼太太進門時生硬地嘟囔“星期四該交房租了”或者“別把泥巴帶進門廳裡”都是過來送禮的掩飾。

珀爾三週大時——臉還是皺皺的,像個小老頭——米婭腦子裡的迷霧剛剛有了退散的跡象,梅爾的電話就打來了。

安頓下來之後,米婭給波琳和梅爾寫了一封信,附上她的新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很好,”她告訴她們,“但我不會回紐約了,如果需要,你們可以在這裡找到我。”現在,梅爾的確需要和米婭聯絡,她告訴米婭,幾個星期前,波琳開始頭疼,還出現了奇怪的症狀。“她看到了光環,”梅爾說,“說我像個天使,周身有一圈光環。”經過掃描,醫生髮現波琳腦子裡有個高爾夫球大小的腫塊。

“我覺得,”停頓了很久,梅爾說,“假如你想看看她,最好馬上來。”

那天晚上,米婭訂了一張機票,這是她買過的第二張機票,花掉了大部分積蓄,但坐長途車需要幾天時間才能到紐約。她揹著一個包來到波琳和梅爾的公寓,懷中抱著珀爾。波琳體重減了二十磅,乾癟瘦削,比原來瘦了一大圈。

她們一起度過了整個下午,梅爾和波琳圍著珀爾,嘴裡發出咕咕的聲音逗弄她,米婭在波琳家的客房裡過了一夜——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珀爾躺在她身邊。第二天,她早早起來,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給珀爾餵奶。

“別動。”波琳說,她的眼裡冒出近乎狂熱的光,米婭想站起來扶著她,但波琳擺擺手,讓米婭繼續坐著,然後拿起相機。“拜託,”她說,“我想把你們兩個拍下來。”

她用光了一整卷膠片,一張接一張地拍,梅爾從廚房走出來,端出一壺茶,在波琳肩膀上搭了一塊披肩,波琳這才放下相機。米婭差點兒忘記自己當晚就要飛回舊金山,她抱著珀爾和主人告別,波琳擁抱了米婭,告誡她:“一定要盡你所能。”她第一次親吻了米婭的臉頰,“我期待你做出了不起的成就。”她用了現在時態,彷彿這只是一次平常的告別,彷彿她已經預見到了米婭未來幾十年的藝術生涯。米婭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用力地抱住波琳,嗅著她身上特有的薰衣草香和桉樹樹皮的味道,然後在波琳看到她流淚之前轉身離開。

一週半之後,梅爾再次打來電話,米婭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十一天,她想,雖然她知道這事會很快發生,但波琳十一天前還是活著的。天氣仍然溫暖,六月尚未結束,日曆甚至也還沒有掀到下一頁。又過了幾周,郵遞員送來一個包裹。“她挑了這些送給你。”附言上寫著,是梅爾瘦長的字跡。包裹裡有十幅8厘米×10厘米的黑白照片,每一張似乎都發著光,米婭彷彿再次看到波琳是如何拍下它們的。米婭抱著珀爾;米婭把她舉過頭頂;米婭給珀爾餵奶,襯衫的褶皺恰好擋住了蒼白的胸部。每張照片後面都有波琳的簽名。包裹裡還有一張名片,上面彆著一張便條:假如你需要錢,安妮塔可以幫你賣掉這些照片。等你準備好,把你的作品寄給她,我已經囑咐她等著你了。落款是P(波琳)。

自此以後,米婭又開始拍照,帶著一種近乎解脫之感的熱情。她再次走上舊金山的街頭,經常一轉就是好幾個小時。她用一件舊絲綢襯衫做了一副嬰兒揹帶,把珀爾背在身上。她現在已經花掉了大部分積蓄,每一卷膠片對她而言都彌足珍貴,每按下一次快門,她都會想起波琳。春天來臨時,她已經拍出了七張可能“有點兒意思”的作品,波琳總是這麼形容。

安妮塔可不覺得它們只是“有點兒意思”,收到這些照片後,她在給米婭的答覆中寫道:“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但不是現在,還要再等等。”米婭把波琳為她和珀爾拍的第一張照片寄給安妮塔,安妮塔表示:“我需要更多的時間,請耐心等待,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訴任何人。”經過一場角逐激烈的拍賣會,安妮塔為米婭賺到了足夠生活兩年的錢(即使扣除了百分之五十的佣金)。後來,為了支付珀爾治療肺炎的費用,米婭又拜託安妮塔為她出售過波琳的一張照片。過了不到一年,米婭又給安妮塔寄出一套她自己的作品,主題是記錄事物隨時間推移衰變的過程:一棵死去的三葉楊、一座廢棄的房屋、一輛生鏽的汽車。

“恭喜,”一個月之後,接到米婭打來的電話,安妮塔告訴她,“我賣出其中一張,有汽車的那個,四百美元,雖然不是很多,但是個好的開始。”

米婭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徵兆。她接下來的拍攝目標是沙漠、仙人掌和晚霞映紅的天空,新的影象已經在她心中形成。“再過一兩週,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告訴安妮塔,“告訴你把錢轉到哪裡。”

德萊尼太太站在起居室窗前,看著米婭把行李搬進“兔子”的後備廂,把珀爾的搖籃固定在副駕駛座前面的空當裡。米婭把房間鑰匙還給德萊尼太太時,房東竟然出其不意地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她吃了一驚。

“我從來沒對你提過我的女兒的事,對不對?”德萊尼太太說,聲音有些悶悶的,但米婭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拿過鑰匙,快步跨上門前的臺階,關上了鐵門。

對於房東太太的舉動,米婭開著車想了一路,直到抵達普羅沃的郊區,她才停下來,這裡是她與珀爾流浪生活的第一站。這一段漫長的路上,搖籃中的珀爾始終在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彷彿已經預見到了未來的旅途上即將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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