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 3)

所以,在申請大學方面,他們希望米婭選擇一所傳授實用知識的高校,比如匹茲堡大學或者賓州州立大學,學習商科或者酒店管理。他們以為女兒的攝影愛好只是青春期的心血來潮,早晚會失去興趣。賴特夫婦覺得學藝術就是浪費錢,所以,假如米婭選擇了美術學院,他們不會為女兒支付學費,她得自己想辦法。米婭的父母堅信,自己的做法並非小氣,而是理智——透過經濟威脅,他們希望女兒放棄學藝術的想法。父母告訴米婭,他們並沒有生氣,但學藝術完全是浪費時間,他們對她很失望,所以不打算為她交學費。“我們把你養大,是為了讓你變得更聰明的。”她母親怨懟地說。

米婭傷心地聽著,但父母的反應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早就知道他們不會贊成。十八歲以前,他們縱容她沉迷於自己的興趣,而成年之後就不一樣了,父母期望她變成熟,拋棄幼稚的想法,不再任性。米婭覺得,假如父母全力支援她學藝術,這才是怪事。好在紐約美術學院對她提交的申請材料印象十分深刻,願意為她提供獎學金,她還可以做些兼職賺錢。聽了女兒的計劃,父母面面相覷,知道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勸,只好沉默地接受了這個訊息。

米婭去紐約上大學的前一週,沃倫出現在她的房間門口。

“我一直在想,”他說,看到沃倫一本正經的表情,米婭差點兒笑出聲來,只見他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一沓鈔票,“我認為你應該拿著這些,應該足夠支付大部分學費的。”

“你不要車了,小鵪鶉?”米婭問。沃倫一直在攢錢買車,經過認真研究,他決定買一輛大眾“兔子”。她沒料到沃倫會選擇這樣的車,還以為他會買特蘭斯-艾姆或者雷鳥那一型別的——華而不實但是有趣。可當時每加侖的油價已經漲到1.1美元,“兔子”的油耗小,他能負擔得起,而且廣告上也承諾說,這種車跑三十八英里才會消耗一加侖汽油。現在沃倫竟然也沾染了務實精神,知道精打細算了,米婭覺得很有意思。

她攥住他拿著鈔票的手,輕輕推到一邊。“去買你的車吧,小鵪鶉,”她說,“等我回家時,你可以開著它去車站接我。”

米婭乘坐“灰狗”長途汽車前往費城,然後轉車到紐約,只帶了一箱衣服和一臺相機。在學校的公告板上,她找到一條格林尼治村的公寓出租資訊,房子離學校不遠,而且她可以和另外兩個女孩合租。她在中央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餐廳找了個服務生的工作,同時也在蘇荷區的迪克布里克畫材商店做服務員。她來到西十七街的攝影器材店,用最後一點積蓄買了膠捲和紙張,男店員頭上的猶太小帽令她很是好奇。帶著這些裝備,她開始學習各種課程:初級人物畫、初級光影與顏色、初級藝術鑑定、藝術批評導論,還有——最令她激動的——攝影學導論,授課教師是著名的波琳·霍桑。

事實證明,雖然反對女兒學藝術,但父母無意間引導女兒養成的習慣,讓她非常適應美術學院的學習生活。

米婭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趕到餐廳上班,給趕地鐵的上班族顧客送咖啡,從廚房裡端出來的熱盤子在她的小臂上燙出弧形的傷疤。她做護士的母親在醫院照顧病人時,喜歡邊幹活邊陪他們聊天解悶,哪怕在兩班倒的時候也不會冷落他們,和病人們談論他們的女兒最近參加的舞蹈表演,兒子如何開車闖禍,分享寵物的趣事——經過多年的耳濡目染,米婭也從母親那裡學來了這種一心多用的本領:記得誰的咖啡加奶,誰的加糖,誰喜歡吃雞蛋配番茄醬,誰不吃麵包皮,下次這樣的顧客來餐廳時,會驚喜地發現米婭貼心地幫他們把麵包皮切掉了。她學會了如何預估別人的需要:就像她母親知道什麼時候該給病人注射嗎啡或者清空便盆那樣,米婭知道什麼時候該給顧客的咖啡續杯。透過察言觀色,她看得出哪些顧客趕時間,哪些想要多坐一會兒,從而知道什麼時候該走過去幫他們買單。正因如此,上班族們都很喜歡她,總是多給她小費,有時甚至額外給到五美元。趁經理不注意,她也會溜進廚房,吃沒賣掉的食物,而不是把它們丟掉——這是她的早餐。

早班結束後,她走進員工浴室,換下工作服和圍裙,卷好後才塞進揹包,這是為了防止它們起皺,因為她沒有熨斗,這樣處理可以幫她省下洗衣熨衣的錢。然後她會穿著牛仔褲和T恤去上課。

從她父親那裡,米婭學會了給汽車換機油,給燈座接線,使用鑿子和鋸子——而且達到精通的水平,與專家無異。她知道如何恰到好處地切割電線和金屬板,如何把銅管彎曲成精確的角度。從母親那裡,她學會了和布打交道——從輕薄的紗布到厚重的帆布——如何充分利用它們的柔軟度、強度和延展度,如何適當地使用剪裁工具,如何避免在布料上留下處理的痕跡。所以,在課堂上,老師要求他們用金屬材料製作椅子時,米婭已經知道如何把椅子做得更加堅固;老師要求學生加工布料時,她知道——只需感受一下布料的材質——怎樣將柔軟的纖維轉變成六英尺高的“樹木”,連老師都佩服她的手工技藝。米婭知道如何控制顏料的濃稠度,讓它既能毫無阻礙地流動,又能像黏土一樣牢固地與畫布黏合。在人物繪畫課上,當模特解開腰帶,脫下浴袍之後,米婭是唯一一個沒有臉紅馬上投入工作的學生,她的素描準確地捕捉到模特修長的四肢和身體的曲線:這得益於她在醫院給母親幫忙的時候,早就見過許多病人的裸體。

下午三點,當天的課程結束之後,她繼續回去工作——每個星期到迪克布里克上兩次班:賣畫材給和她差不多的藝術生,幫庫房補貨。她會和高年級學生討論藝術,他們會告訴她自己的研究方向,為什麼比起畫筆更喜歡刀子——或者比起油性顏料更喜歡丙烯,比起柯達更喜歡富士膠捲。在庫房裡,她的老闆——他有個女兒與米婭同齡,所以很照顧這個身兼數職賺取房租的女孩——允許米婭拿走那些搬運時不慎折斷的鉛筆和油畫棒、破漏的顏料、磕碰出凹痕的筆刷。米婭把這些不能再出售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拿回家,修好了再用:破碎的畫布可以拿膠帶粘好,筆桿兒上的裂痕用砂紙磨掉,兩截折斷的鉛筆可以綁在一起,透過這些辦法,她得到了不少免費的材料。

每星期有三個晚上,米婭會乘地鐵前往第116街,換上與餐廳不同的工作服,在哥大附近的一家酒吧做侍應生。來酒吧的大學生要麼傲慢得令人反感,要麼猥瑣得讓人討厭,而且越到深夜越放肆,但他們都會給她小費。生意好的時候,一晚下來,她圍裙口袋裡的小費能達到三四十美元。她會撿拾顧客吃剩的漢堡、薯條和小菜當晚餐,把掙到的所有現金塞進牛仔褲口袋。

就這樣,她熬過了大學的第一年,甚至在付清房租之外存下了一點錢。每次往家裡打電話,她和她父母彼此間的措辭都格外客氣,彷彿為了表明互相之間並無惡意,父母會禮貌地問她學業如何,然後(可能是真心也可能是假裝地)對她的回答表現出興趣。沃倫問米婭去了美術學院之後是否覺得後悔——姐弟兩人中,他是個性格被動的樂天派,而米婭是個主動好強、雄心勃勃的規劃師。

“不後悔,絕對值得。”她向他保證,然後給他講了許多班級裡的事,她研究了哪些畫作、最喜歡什麼作品,以及她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晚上熬夜的真正原因:為了成為攝影師。

談到波琳·霍桑時,從米婭的語氣裡可以聽出,她崇拜波琳的才華和獻身藝術的決心。波琳的第一節攝影課上,學生們坐得筆直,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放著一臺35毫米相機和兩本筆記本——這是波琳要求的。上課鈴響起,波琳大步走到教室後側,關掉電燈,她並沒有自我介紹,而是開啟了幻燈機。攝影師曼·瑞的作品出現在幕布上:一個性感女人,背部變形為一把大提琴,琴上的兩個F形音孔是彩色的。房間裡鴉雀無聲。五分鐘後,大提琴女郎換成了安塞爾·亞當斯的風景照——聳立在純白色湖面上的麥金利山。還是沒有人說話。波琳再次按下按鈕:多蘿西婭·蘭格拍攝的《乾旱地區的女人》出現在幕布上,女人的頭髮位於陰影區域,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在笑。整整兩個小時裡,幕布上的照片不停變換,學生們把各種風格的作品快速瀏覽了一遍,但沒有多少時間細看(波琳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米婭早已在圖書館見過這些照片,每一張她都熟悉,在投影幕布上再次看到,她對照片中的人物更是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兩小時過去了,波琳關掉幻燈機,燈光重新亮起,學生們紛紛眨眼。“下一節課,把最讓你覺得驕傲的照片帶來。”波琳說,然後就離開了教室。這是她在這節課上說的唯一一句話。

經過深思熟慮,下一次上課時,米婭帶來一張她用大畫幅相機拍攝的照片,按照老師的要求,她選擇最讓自己驕傲的個人作品:弟弟沃倫在後院裡玩曲棍球,他們家的房子和鄰居家的房子在他身後形成了一道微型佈景。這張照片是米婭爬到屋後的山頂上照的。走進教室時,學生們發現牆上貼著寫有每個人姓名的索引卡,每張卡片下方都彆著一支回形針。上課鈴響後,過了兩分鐘,波琳走進來——這一次仍然沒有自我介紹,大家先後交上自己帶來的照片,波琳逐一點評它們的構圖或技巧,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提出的關於視角和色調方面的問題。這些照片裡面,有的以突出風景為主,有的則更強調藝術性:比如以巨大的電影銀幕為背景的女孩的剪影和絞纏在聽筒上的電話線的特寫。

米婭和她的同學們都對波琳的提問有所準備——見識了她的第一節課,他們認為波琳不是個好應付的角色,與所有的苛刻老師一樣,她喜歡給學生出難題,相信嚴格要求可以讓學生走出舒適區,獲得真才實學。然而,事實證明,波琳並不苛刻,雖然她的授課方式簡潔乾脆,但她也會表揚那些出色的照片,這也是她選擇講授基礎科目的原因。“看看這個小女孩是怎麼笑的,”她指著其中一張家庭照說,“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盯著鏡頭的人——讓你覺得鏡頭以外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她是否扮演著‘反叛者’的角色?從中能否看出一個家庭的面貌?”以及:“注意到這裡這座好像要刺穿月亮的摩天樓了嗎?角度的選擇非常老到。”連她的批評方式——波琳的批評像贊揚一樣常見——都是米婭意想不到的。“水是個難以把握的物件,”翻到其中一張把瀑布照糊了的作品,波琳說,“讓我們假設拍攝者是要故意營造這樣的效果,可是這種效果又有什麼用處呢?”

米婭的照片是最後一張,大家圍過去觀看時,波琳一直沒說話,似乎很吃驚。她仔細地研究了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她的沉默讓全班都不自在起來。“誰是米婭·賴特?”她終於問,米婭上前一步,其他人則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好像害怕接下來可能劈向米婭的閃電也會波及他們似的。然後波琳開始提問:你為什麼這樣安排這條線的走向?為什麼要這樣偏移相機?為什麼聚焦於曲棍球棒,而不是球網?米婭盡力給出最好的回答:她想要突出房屋和草坪的小,以對比手法來表現後方山丘的高大;她希望表現草的紋理和草葉被沃倫的鞋底踏碎的瞬間……當波琳的問題變得更具技術性時,她的回答就沒有那麼從容流利了,變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最後,快要下課的時候,波琳點了點頭,示意大家坐好。

“下次把你們的相機帶來,”她說,“我們開始拍一些照片。”她拿起包,離開教室,並沒有直接評判米婭那張照片的好壞。

接下來的幾節課,波琳對待米婭與對待其他學生並無區別,大家跟她學習如何將膠片捲入相機、如何構圖、如何計算光圈數和寬度。雖然這些知識米婭已經從威爾金森先生那裡學到過,而且已經積累了數年的實踐經驗,但波琳的講解讓她對這些基本的攝影技術產生了更直觀的認識,她明白了選擇特定光圈值的原因,不僅知道了怎樣拍更好,而且明白了好在哪裡。上了兩週課之後,大家開始練習在暗房沖印照片,波琳來到米婭的工作臺前,在紅燈的強光照射下,她稜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就像是紅寶石的切面。

“你用大畫幅相機拍照多久了?”她問。聽了米婭的回答,她說:“你願意給我看看你更多的作品嗎?”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米婭拿著一信封照片來到波琳的公寓。公寓樓有個門房,她此前從未見過從事門房這種職業的人,對方告訴她波琳住在幾層樓時,她驚訝得根本沒聽進去。進了電梯之後,不知道該去哪一層的她只好按下每層的按鈕,每到一層就走出電梯,檢視每戶房門上的名牌,然後再回到電梯上,繼續前往下一層。當米婭終於來到波琳所在的六樓時,發現波琳已經站在敞開的門口等著她了。

“你來了,”波琳說,“門房十分鐘前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我一直奇怪你怎麼還不上來。”她赤著腳,但衣著和課堂上並無二致:黑T恤、黑裙子、長長的串珠耳環,走起路來叮噹作響。米婭紅著臉跟著她走進一個白色牆壁、陽光燦爛的房間,室內的每一件陳設似乎都在發光,她本以為攝影師的公寓應該被照片覆蓋,沒想到波琳家的牆上什麼都沒有。後來她才知道,波琳的工作室在樓上,而她之所以不在樓下的牆上掛東西,是因為不工作的時候,她喜歡空曠的白色空間,波琳解釋說,這是為了消除審美疲勞。米婭在灰褐色的沙發上坐下,波琳拿出信封中的照片,擺了滿滿一咖啡桌,她有無數問題要問,就像那天在課堂上看到米婭的照片時那樣:這張為什麼要把相機放得那麼低?那張的鏡頭為什麼那麼近?拍這張時,你想過調整一下傾斜度嗎?拍這張時你在想什麼?一談到照片,米婭很快忘記了羞怯,兩人探討得過於專心,以至於當一個女人走進來,在咖啡桌上擺下兩杯咖啡的時候,米婭嚇得差點兒跳起來。

“梅爾,”波琳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是米婭·賴特,我的學生。”

梅爾體形頎長,留著波浪式的棕色長髮,穿牛仔褲和綠色襯衫,像波琳一樣,她也光著腳。

“我覺得你們可能想要來點咖啡,”梅爾說,“很高興見到你,米婭。”她親了親波琳的臉頰,走開了。

米婭在波琳家待了一下午,去酒吧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波琳和梅爾非要留她吃晚飯,最後她只好承認自己得去上班。“那就下週吧,”波琳建議,“等你哪天休息的時候再來。”接下來的一個月,米婭經常拜訪波琳和梅爾,與波琳討論攝影,看她在工作室工作,聽波琳大聲描述自己的創作設想。“最近我在讀古埃及的書,”波琳有時會這樣開頭,同時翻開一本書給米婭看,“告訴我你的想法。”在波琳家的餐桌上,米婭吃到了她從未品嚐過的食物:朝鮮薊、橄欖和布里白乳酪。她瞭解到,梅爾是一位詩人,出過幾本詩集。“但沒人關心詩歌。”梅爾笑著說。米婭從她那裡成堆地借書回去讀:伊麗莎白·畢肖普、安妮·塞克斯頓、艾德里安娜·裡奇。

冬天來臨的時候,米婭幾乎每週都會帶她的新作品給波琳過目,她們會反覆討論,波琳總是不會忘記督促米婭講出她的拍攝手法和選擇這些手法的原因。在此之前,米婭都是憑感覺拍照,依靠直覺判斷好壞,波琳引導她有意識、有計劃地進行創作,無論表達方式看上去多麼的直白淺顯,在每張照片中都要融入一定的思想與主題。“言之無物等同於失敗。”波琳反覆告誡米婭,這是她最喜歡的口頭禪,藉由這句話,米婭對攝影和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波琳和梅爾眼中,任何事物都有複雜的一面,而對米婭的父母來說,世間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什麼東西都可以被貼上“有用”或者“沒用”的標籤,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間地帶”。跟著波琳和梅爾,米婭發現,所有東西都蘊含著精微玄妙之處和未被揭露的一面——或者不曾被髮掘出來的深度,無論什麼,都值得她更近距離地加以審視。

米婭每次登門拜訪,波琳和梅爾都堅持留她吃晚餐。她們已經知道了米婭同時幹著三份工作的事情,梅爾還會逼著米婭多吃,並且讓她把吃不完的飯菜裝在特百惠餐盒裡帶回去,下次拜訪時再歸還餐盒。她們還會留米婭過夜,甚至希望她搬到客房裡長住——不過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米婭。

因為米婭的自尊心很強:這一點顯而易見。雖然她接受也感謝兩人的款待,但從第一次拜訪開始,她登門時就從不空手,總是帶著禮物——她自己做的小東西:中央公園裡採集的樹葉纏上絲帶做成的裝飾、草葉編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籃子……有一次,她用鋼筆畫了兩人的素描送給她們。還有一次,波琳提到她在創作一個以石頭為主題的作品系列,米婭就帶了一把純白色的鵝卵石送她。波琳和梅爾明白,這些小禮物減輕了米婭享受她們的招待以及她們的食物、知識見解和喜愛,卻無以為報而產生的內疚感,否則,自尊心極強的米婭恐怕不會再去拜訪她們。

她們非常希望米婭能常來。聖誕節到來時,波琳、梅爾和米婭的其他老師以及同學都認識到了一個事實:米婭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你會出名的,你知道的,對不對?”有天傍晚,沃倫告訴姐姐,米婭當時在家過聖誕節,沃倫遵守承諾,開著他買的那輛棕色的大眾“兔子”去車站把她接回了家。四天後,他又開車把她送到車站。去車站時,兩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比較長的那條路線——就為了一起多待幾分鐘。沃倫上高三了,米婭覺得,自己離家的這段時間,弟弟已經長成了大人:雖然個子沒有變高,但氣質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聲音更低沉,身體強壯了不少,過去幾年中顯得與瘦小身材不協調的大手掌和大腳板(像是大型犬幼崽的爪子)也變得順眼了,脖頸上出現了淺淡的胡茬兒。

聽到沃倫的話,米婭只說了一句:“也許吧。”然後又問:“你呢?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上幼兒園時,每當老師這樣問他,沃倫總會把當天下午他打算幹什麼告訴老師,以此作為回答。從那時起,別人問他“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時,他就告訴對方自己當天的計劃,以至於米婭現在都嘲笑他沒有長遠打算,甚至連一兩週之後自己要做什麼都說不上來。

“湯米·弗洛爾蒂和我星期五要去打獵,”沃倫回答,“開學前最後出去玩一次。”米婭做了個鬼臉,她從來不贊成狩獵,雖然他們的鄰居家裡都擺設著一兩個鹿頭之類的狩獵紀念品。

“到了之後我會給你打電話。”她親了親他的臉,再次被他的成長所震驚:他似乎比她記憶中更瘦,也更結實了,可能還已經有了女朋友。等我下次回家時,他會變成什麼樣呢?米婭想——下次什麼時候回家?也許在夏天吧,但也可能不回,因為她要找工作,積攢第二年的學費,而且還要和波琳討論創作,研究同學們的作品。雖然打工很辛苦,還得忍受陌生人的騷擾,但她的創作進步神速,水平大有提高,風格變得更大膽也更精細。每個人——包括米婭自己和正在朝她揮手的沃倫——都相信她會走得很遠。沒有什麼會分散她對於創作的注意力,她向自己保證,工作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不會允許自己心有旁騖。

因為過於專注工作,三月的那個下午,當那個帶著公文包的男人盯著她看的時候,米婭並沒有馬上注意到。當時是下午三點左右,米婭在休斯敦街登上地鐵,準備到哥大附近的酒吧上班。地鐵一號線的車廂裡十分安靜,只有寥寥幾位乘客。米婭正在考慮波琳給她佈置的作業:記錄事物在時間流轉中的變遷。她突然有種被針刺到的感覺,這才意識到有人盯著她,她已經習慣了被人打量——這裡畢竟是紐約——與所有女人一樣,她也學會了如何忽略這樣的目光和常常隨之而來的怪叫。但這個男人的意圖讓她捉摸不透,他看上去像個正派人:整齊的條紋西裝,黑髮,公文包擱在膝蓋上。他在華爾街上班,米婭猜測。而且,男人的眼神並不猥褻,也沒有戲謔的意味,而是包含著別的東西,混雜著奇怪的認同與飢渴,這令米婭心中不安。三站過後,男人並沒有收回目光,米婭拿起東西,在哥大站提前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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