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廣場恐懼症(2 / 2)

“為醫藥而戰。”海瑞爾隨便地說。

克翰一家的藏身之所,維也納

1943年2月

約拉·梅爾病了,非常憂慮。她喉嚨裡有一個腫塊,讓她想吐,感覺很不舒服。自從1906年她從烏克蘭的奧德賽逃出那場大屠殺後,她已經好久沒有現在的緊張感覺了。至今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她的爺爺拽著她逃跑,那年她十四歲。她非常幸運,逃出來後就在克翰家找到一份當傭人的工作。她的主人在維也納擁有一個工廠。約瑟是克翰家最大的孩子,當媒人終於給他找到一個優秀的猶太妻子後,約拉就跟過來,繼續照顧他們的孩子們。他們的大兒子艾倫,小時候有些嬌生慣養,一直在優越的環境裡成長,而小兒子尤岱,則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現在,尤岱蜷著身子躺在床上,身子下壓著一個球。這張床是他和哥哥輪流睡覺用的。地上還有兩條毯子。直到昨天,他還在與哥哥共享這張床,而此時,尤岱躺在那裡,看起來很小也很憂鬱,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這兒,讓這個本來很擠的地方忽然顯得很寬敞。

可憐的孩子。自從他降生,這塊只有十二平方英尺的地方就成了他全部的世界。他出生的那天下午,克翰一家,包括約拉,都在醫院裡。他們再也沒能回到在靈思瑞的豪宅。那是1938年11月9日,後來人們把這一天叫作“水晶之夜”[5],也叫作碎玻璃之夜。尤岱的祖父母首先被殺害。整個靈思瑞都被燒焦了,連同旁邊的禮拜堂,救火員都喝醉了,對著大火大笑。克翰一家所能拿出來的所有東西就是一些衣物,還有一個神秘的包裹,那個包裹在尤岱出生的儀式上,他的父親用過。約拉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整個儀式中,克翰先生讓每個人都離開屋子,包括妻子奧蒂,當時她剛生完尤岱,幾乎站不起來。

身無分文,約瑟無法離開這個國家。但是像很多其他人一樣,他相信這個災難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於是他請一些天主教的朋友幫忙找避難所。他也沒有忘記約拉,後來發生的事讓約瑟永遠不會忘記她。在被納粹佔領的奧地利,很多友誼因為現實的恐怖不復存在,但是有一個朋友不是這樣:一位年邁的法官拉斯冒著生命危險,決定幫助克翰一家。在他自己家裡的一間房子,他修了一個藏匿所,親手用磚頭砌了一堵隔牆,並在底下留下一個口,讓克翰一家可以出入。然後拉斯用一個書架擋在這個洞口前面。

在1938年12月的一天,克翰一家鑽進了這個他們的活墳墓一樣的住處。他們相信納粹佔領奧地利不會超過幾個星期。這個藏身之處太小,不能讓他們同時躺下睡覺,唯一值得安慰的東西是一盞煤油燈和一個水桶。每天早晨法官的女傭回家後兩小時,法官拉斯把食物送進來,每天一次。在過了午夜大約半小時後,老法官會慢慢推開書架,因為上了年紀,推開書架幾乎要花上半個小時,還要不時停下來休息,才能開啟足夠的空隙讓克翰一家出來透透氣。

其實和克翰一家一樣,老法官拉斯也是一個囚徒。他知道他女僕的丈夫是一個納粹黨徒,所以當他在建這個洞穴的時候,他讓他的女僕到薩茲堡休假了幾天。當她回來的時候,他告訴她他們換了煤氣管道。他不敢換女僕,因為那樣會讓別人起疑,而且他必須每天小心購買食物的多少。後來按人頭購買,他就更要加倍小心來給這額外多出來的五個人提供食物。約拉很同情他,因為他幾乎賣了他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去黑市換取肉和土豆,他把這些食物藏在閣樓上。到了晚上,約拉和克翰夫婦從藏身之處出來,光著腳,就像怪異的耳語小鬼兒,老人就把食物從閣樓拿出來給他們。

克翰夫婦不敢在外邊待的時間太長,每次就幾個小時。此時約拉總是幫孩子們洗洗讓他們可以活動一下,而克翰夫婦就和老法官輕輕地說話。在白天他們幾乎不敢弄出一點兒輕微的聲響,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睡覺就是處在半清醒狀態。這對約拉來講簡直是折磨。後來他們就聽說了在達豪的集中營發生的事。從此每天的每一件簡單的事都變得複雜起來。最起碼的生活需要——比如飲水,甚至給小尤岱換尿布——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都成了很沉悶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奧蒂一直還在和大家不斷溝通,這讓約拉感到簡直是件神奇的事。奧蒂發明了一套複雜的手勢,這樣她可以和丈夫進行長時間的交流,他們不說一句話,卻可以對那些苦難的事交換意見。

三年就這麼靜靜地過去了。尤岱的詞彙量只有四五個。幸運的是,他的性情比較安靜,幾乎不怎麼哭。他更喜歡讓約拉而不是他的母親抱著他,但這並沒有讓奧蒂感到難過。奧蒂似乎更關心艾倫,他是這次幽禁最大的受害者。因為他一直沒規矩慣了,1938年11月大屠殺開始時,他還是一個被慣壞了的五歲男孩。在這裡被關了大約一千多天後,他的眼睛出了問題,他幾乎被折磨得發瘋。每當必須回到洞裡的時候,他總是最後一個,靠在洞口拒絕回去。每當這時,尤岱就走過來拉住哥哥的手,鼓勵艾倫再次作出犧牲,回到那個漫長的黑暗之中。

但六個晚上之前,艾倫終於無法忍受了。等到其他人都回到洞裡,他偷偷溜到了屋子外面。老法官試圖抓住他,可是老人的手指只碰到了孩子的衣服,他已經跑了出去。約瑟想跟上他,但是當他來到街上,已經找不到艾倫。

三天後,他們在《新克朗倫彙報》[6]得到訊息。一個頭腦有問題的少年,顯然沒有家庭,已經被埃姆·斯珀格朗地兒童醫院收留。老法官把這個訊息告訴克翰夫婦的時候,他嚇壞了,嗓子幾乎堵住。艾倫將會遇到的事情,讓奧蒂失控以至於沒法聽丈夫的解釋。約拉看到奧蒂衝出大門,她差點暈過去,她手裡拿著那件東西,就是幾年前尤岱出生時候在醫院的東西,現在那是他們家唯一值錢的物件。約瑟也跟去了,陪著奧蒂,儘管奧蒂反對,他堅持要陪著她去找兒子。臨走之前,約瑟交給約拉一個信封。

“是給尤岱的,”他說,“等到了成人禮[7]之前他才可以看。”

他們走後,約拉度過了兩個可怕的夜晚。她焦急地等待著訊息,但老法官似乎比平時更沉默。一天前,房子裡忽然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而現在,書架忽然在大白天被移開了,這是三年來的頭一次,老法官的頭出現在洞口。

“快點!我們沒有時間了!”

約拉使勁眨眨眼睛。從黑暗中分辨出外邊的陽光非常刺眼。尤岱從沒見過太陽,他哆嗦著爬到洞口又退回去。

“約拉,對不起,昨天我得知奧蒂和約瑟被捕了。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再難過。但是你現在不能待在這兒了。他們會審訊克翰夫婦,不管他們再怎麼堅強,納粹最後也一定會找到尤岱的。”

“約瑟不會說任何事,他非常堅強!”

老法官搖搖頭。

“他們會答應保證艾倫的生命,來換取這個小的作為條件,或者還有什麼誘惑。他們總能使人開口的。”

約拉哭了。

“沒時間了,約拉。那天他們倆沒回來,我就去見一個在保加利亞使館工作的朋友。我有兩個出境簽證,名字是碧蓮·鮑爾,教師和米克·直蔻,一個保加利亞外交官的兒子。我想出來的故事是:你和這個孩子來這裡和孩子的父母過聖誕,現在要回去上課。”老法官給約拉看了看手中兩張長方形的票,“這是去舊扎戈拉[8]的火車票。但是你們不去那裡。”

“我不明白。”約拉說。

“舊扎戈拉是你檔案上要去的目的地。但是你得在切爾納沃德[9]下車。火車會在那裡逗留一會兒。你可以下車,孩子可以活動一下腿。然後你需要面帶微笑地離開火車。你沒有行李,手裡也沒有東西,一有機會你就帶孩子溜走。康斯坦薩[10]就在那裡往東三十英里。你要麼走路要麼找到什麼人可以帶你們乘車去那裡。”

“康斯坦薩。”約拉重複著,使勁記住每一個讓她發矇的名詞。

“那裡以前屬於羅馬尼亞,以前。現在是保加利亞的。明天誰知道是誰的。重要的是那是一個港口,納粹的控制不是很嚴格。從那裡你可以乘船去伊斯坦布林。從伊斯坦布林你就可以隨便去哪裡了。”

“可是我們沒有錢買票啊!”

“我這裡有些馬克給你們做旅費。信封裡這點錢足夠讓你們倆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約拉看看四周。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傢俱。突然她明白了前天屋子裡那些奇怪的聲音是什麼了。老人是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賣了,好湊夠錢讓他們倆逃走。

“這可讓我們怎麼感謝你呢,拉斯法官!”

“不用。你們的旅途會非常危險,我也不知道這個出境簽證是不是能保護你們。上帝原諒我,但是我希望我不是把你們推向死亡啊!”

兩個小時後,約拉費力地把尤岱拖出來,來到樓梯口。剛要出去,突然她聽到一輛卡車停在了門口。每個在納粹統治下生活的人都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麼。整個過程就像一種旋律:先是刺耳的剎車聲,跟著是有人大聲吆喝,然後是間奏曲般沉悶的靴子踩在雪地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清晰,已經踏到木地板上。此時,你除了禱告這種聲音可以離你而去,沒有任何辦法。而這種不祥的聲音卻在一步步接近來到門口。稍停片刻,就會傳來尖叫和混亂的哭聲,夾雜著機關槍的獨奏。當這“音樂”結束的時候,燈就又亮了,鄰居們又回到桌子前,母親們臉上帶著笑容安撫家裡其他人,好讓他們相信其實隔壁什麼也沒有發生。

約拉對此瞭如指掌。她一聽到車聲,就迅速躲到樓梯底下。士兵闖進了老法官的家,其中一個士兵神情緊張地拿著手電筒來回照著大門。手電光劃破屋子的黑暗,幾乎照到約拉的鞋子。尤岱緊緊抓著她,像一個受驚嚇的小動物。約拉使勁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士兵離他們太近了,她都可以聞到他們皮大衣的味道,還有冰冷的槍上的金屬味道和機油味。

樓梯天井那裡傳來一陣很大的響動。士兵停止了搜查都衝向樓梯那裡,一個士兵在那裡慘叫。約拉抱起尤岱出了大門奔到街上,再盡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地走著。

[1] 亞喀巴:約旦西南部港市。

[2] 波雷特·發佛(Brett Favre):美國著名橄欖球隊員。

[3] 金·貝辛格(Kim Basinger,1953年12月8日—):一位美國電影與電視劇演員,也曾是一位時尚模特。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

[4] 伍迪·艾倫(Woody Allen,1935年12月1日—):美國電影導演、編劇、演員、作家、音樂家和劇作家。

[5] 水晶之夜(德語kristallnacht):又稱碎玻璃之夜,指1938年11月9日-10日凌晨,納粹黨與黨衛軍襲擊德國全境和部分奧地利的猶太人事件。是夜,德國境內猶太會堂、絕大部分猶太商店和住宅玻璃被砸,九十一個猶太人死於非命,三萬猶太人被捕。

[6] 新克朗倫彙報:奧地利最大的報紙。

[7] 成人禮:為滿十三歲的猶太男孩舉行的成人儀式。

[8] 舊扎戈拉(stara zagora):保加利亞城市。

[9] 切爾納沃(Cernavodă):羅馬尼亞的城鎮,位於該國東南部多瑙河畔。

[10] 康斯坦薩:世界最大港口之一,在羅馬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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