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2 / 2)

“我兒子,比利,也和你差不多大。我是說他死的時候。”

“是嗎?”

“我們有過很多開心的時光。很開心。更像哥們兒,不像父子。他走的時候……就像是有人從墳墓裡爬出來,滿懷怨恨地把他抓過去。”

“有人?”

“我是說有種東西。”

“他是怎麼死的?”

“最離譜的原因。叫什麼隱性肺炎。什麼症狀都沒有。咳嗽了兩聲,然後就不行了。”他狠狠盯著大海,似乎奧秘就漂浮在海上,“我迷茫了好一陣子。過了很久才走出來。”

“不過您還是走出來了。”

“是啊,”他說,臉上露出微笑,“一個漂亮女人來了,烏雲一下就散了。”

“我明白。但您還在抱怨。”

“你說得對。我雖然事事想著他,卻從來沒好好了解過他。我以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娶梅那樣的女人。也許他本來是另一種人,我卻把他當成了我的……影子。現在想起來,我誰都不瞭解。那又怎麼會有人瞭解我呢?”

“瞭解一個人是很難的。你只能看到他做了什麼。”桑德勒一邊說一邊心想,他是想說自己很孤獨,不被人理解嗎?他還在為死了二十多年的兒子煩惱嗎?這個身邊的朋友比花上的蜜蜂還多的人卻在擔心自己的名聲?女人們為吸引他的注意打得頭破血流,你簡直懷疑他是不是牧師出身,他竟還抱怨這是個負擔?桑德勒斷定,威士忌的後勁快讓柯西進入感傷階段了。一定是那樣,不然他身邊這個人就是白痴。他寧願吞下滾燙的石頭,也不想聽一個有錢人發牢騷。他似乎感到有些被羞辱,於是盯著餌料盒看起來。也許再等一會兒,柯西就會說到別的事情了。果然如此,在唱了幾句五黑寶(當時一個很流行的黑人音樂組合。)的歌之後,柯西說:

“你知道這個國家的所有法律都是為了阻礙咱們嗎?”

桑德勒抬起頭來,心想,這是什麼意思?他笑了。“不會吧。”

“唉,確實是這樣。”

“那麼……”可是桑德勒一時間想不起什麼方面的法律來,除了謀殺,那也沒法說明問題。誰都知道什麼人會坐牢,什麼人不會。黑人殺了人就是殺人犯,白人殺了人只是因為他不快樂。桑德勒覺得大多數法律都是關於錢而非關於種族的,所以他才那麼說。

柯西慢慢地眨了眨眼。“你想想,”他說,“一個黑人可以有頭等信用記錄,也有足夠的抵押,但是想從銀行裡貸款就他媽的沒有一點希望。你想想。”

桑德勒不願去想。他結婚沒多久,女兒也剛出生。維達就是他唯一的“頭等”,多莉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這是他們頭一次一起釣魚。之後又釣了很多次,也談了很多次。後來柯西終於說服桑德勒辭掉在罐頭廠洗螃蟹的工作。加上小費,在酒店做服務員賺的錢更多。桑德勒幹了幾個月。不過到了一九六六年,所有的大城市都開始暴動,一家罐頭廠的老闆就請他去做監工。這個廠的工人都是黑人,老闆希望這一舉措能夠防止他們受到動盪的影響。這也確實起了作用。柯西覺得和一個工頭做朋友比和一個自己手下的服務員更舒服。不過桑德勒越和他接觸,就越不瞭解他。有時同情勝過了失望,有時厭惡勝過了喜歡。比如那次柯西給他講了個故事,說小時候父親讓他在鄰居家院子裡玩,好看看有誰從後門出來。每天早上他都去盯著。有一天真有個人溜了出來,柯西就去告訴了父親。那天下午,他親眼看見那個人被一輛四匹馬拉的車拖過大街。

“您幫著抓住了一個小偷,一個殺人犯?”桑德勒崇拜地問道。

“嗯。”

“真厲害。”

“一群孩子追著馬車跑,邊跑邊哭。其中有個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跟拉撒路(聖經中的一個乞丐。)似的。她踩著一坨馬糞滑倒了。大家都笑起來。”

“那您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什麼反應都沒有。”

“您只是孩子。”

“沒錯。”

聽他講故事時,桑德勒在開始那一瞬間感到的同情漸漸變成了尷尬,他會想柯西當時是不是也在大笑。有時他又很討厭這個人,比如他拒絕把地賣給當地人的時候。人們分成兩派,有人覺得應該怪他,有人覺得怪他老婆,就是她把地賣給從住房與城市發展部的經費中牟利的開發商。本地人靠著賣煎魚、賣麵包、賣舊貨和什一奉獻的錢,已經湊足了首付。他們想搞成一種合作社群:小商戶,優質的幼兒教育,藝術和手工藝文化中心,還有黑人歷史和防身術課程。開始柯西是願意的,不過這筆交易拖了很久,最後是他的遺孀做的決定。他的墓碑還沒立好,她就把地賣了。和其他人一起搬到濱海時,桑德勒對柯西的看法還是很矛盾。認識和觀察他並不足以改變看法;那更像是在受教育。開始他覺得柯西只在乎錢。至少別人都這麼說,而且他花錢的方式的確也證實了這種說法。但是和他一起釣了一兩年魚之後,桑德勒漸漸發現,柯西的財富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舉起的鐵錘,而更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手中的玩具。有錢人也許會像鯊魚一樣貪婪,但他們的動力只不過如同孩子對糖果的喜愛。那種幼稚的渴望,只有在少女夢幻中的草地上才能滿足:被愛慕,被順從,可以從早到晚玩耍。維達以為前臺後面掛著的畫像是一位強大又慷慨的朋友正在俯視眾生。那是因為她不知道他在注視著誰。

桑德勒從地下室走上了樓。他被迫提前退休,似乎也是個好事。半夜散散步,讓大腦休息休息,卻依然可以保持敏銳。他想自己會不會受了什麼未曾預料的腦損傷,因為他越來越多地想著過去,而不是他生活的現在。進廚房時,維達正一邊疊衣服,一邊跟著收音機里布魯斯風格的鄉村音樂哼唱著。或許是想到了那破碎玻璃般的眼睛而不是畫像中的那一雙,他抓住她的雙肩,讓她轉過身來,緊緊地摟著她跳起了舞。

或許他那女孩般的眼淚比讓他流淚的原因更糟糕。或許眼淚代表了一種軟弱,這在他出手之前就被別人發現並認定了。甚至在他的心融化之前——那時他看到她的手,被雪白的鞋帶綁著垂下來。好像某個蕩婦在晾衣繩上歪歪斜斜掛著的手套,也不在乎鄰居會怎麼說。塗成深紅色、被咬得露出肉的指甲讓那手套一般的小手看起來有種女人味,羅門簡直以為她就是那個蕩婦,那個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的人。

下一個就輪到他了。他已經準備好,儘管他看到她那雙小手,聽到她喉嚨裡貓一般的嗚咽。他靠床頭站著。西奧發出驢一樣的叫聲,一下下地往前衝,頭在女孩的臉上方擺動,那張臉對著牆,藏在因為痛苦扭動而散亂的頭髮裡。他的皮帶已經解開,他的期待即將成真,他將要成為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羅門:殘酷的,危險的,放蕩的。他是七個人中的最後一個。三個人完事後就走了,離開房間、回到派對之前還互相擊掌慶賀。弗雷迪和加摩爾坐在地上,已經筋疲力盡,正看著第一個上的西奧再來一次。這次他慢了些,只聽見他輕微的嘶叫,而女孩已不再發出貓一般的聲音了。他起身的時候,房間裡散發出蔬菜、爛葡萄和溼土的味道。只有寂靜是清新的。

羅門上前接替西奧的位置。他驚奇地看著自己把手伸向床頭。他一碰,捆著她右手腕的繩子就開了,她的手滑落在床邊。她沒有用這隻手做任何事,沒有打,沒有抓,也沒有理自己的頭髮。羅門把被鞋帶綁著的另一隻手也鬆開了。他用她身下的一攤衣服將她裹住,扶著她坐起來。他撿起她的鞋子,是雙高跟鞋,前面有一個粉紅色的皮十字,除了跳舞和炫耀之外沒有任何用處。開始他聽見大笑,後來是嘲弄,之後是憤怒,但他帶著她穿過跳舞的人群走了出去,來到門廊上。她渾身發抖,緊緊抓著他遞給她的鞋子。也許之前他們兩個中有人喝醉了,現在都已經清醒。一陣冷風吹得他們喘不過氣。他記得她叫菲或者菲思。他想說些什麼,但忽然間卻連看都不敢看她。如果她張口道謝,他說不定會掐死她。幸好她什麼都沒說。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穿上了鞋,拉直了裙子。他們的外套——他的新皮夾克,還有她的什麼衣服,都在房間裡。

門開了。兩個女孩跑了出來,一個拿著件外套,另一個拿著個包。

“漂亮菲!怎麼了?”

羅門轉身走開。

“你怎麼了,姑娘?嘿,站住!你對她做什麼了?”

羅門繼續走。

“回來!他欺負你了?哦,那是誰啊?誰啊?看看你的頭髮!來,把衣服穿上。漂亮菲!說話啊,姑娘!”

他聽見她們的尖叫,她們的擔憂,彷彿在敲鈸,非但蓋不住西奧辱罵他的喇叭聲,反而令它尤為刺耳:最最難聽的字眼,迴盪在空中,只有開槍才能終止。否則就不停地響著,永不停息。

過去三天他成了笑話。他輕易得來的友誼——到現在一共四個月——宣告破滅。和他們六人中的任何一個(除了弗雷迪)對視,都是一種冒險,一種挑釁。即使他不回瞪他們,甚至完全不看他們的眼睛,喇叭聲還是在喊著他的名字。他們聚在欄杆邊,沒有他;在派蒂漢堡店,他一坐下,他們就站起來離開。連最騷的女孩也感覺到他不受歡迎了,彷彿他的衣服一下子變得很蠢:T恤太白,褲子太緊,鞋帶也系錯了。

派對後的第一天,他還可以和別人一起打球,但是沒人傳球給他。搶斷之後,不管在什麼位置他都只能扣籃,因為沒人接他的球。他們就站在旁邊看著。如果他搶下籃板,他們就用犯規動作把球從他手裡搶走,然後喇叭聲又響了,他都來不及看是誰吹的。最後他們把他絆倒在地,揚長而去。羅門坐在那裡喘氣。他很想反擊,但他知道,如果他對犯規、絆人和吹喇叭做出反應,就和再次捍衛那個女孩一樣。他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她。如果他反擊,他就不是在為自己,而是在為她,漂亮菲,證明他們之間有關係,錯誤的關係。彷彿他們倆都被拴在床上,雙腿都被扒開。

盧卡斯·布里恩一個人在球場那頭運球投籃。他是個球技讓人羨慕的白人男孩。羅門走過去想和他一起玩,但是馬上想到喇叭還可以吹出另外一個詞。他從盧卡斯身邊走過,看了他一眼,咕噥了一聲,“嗨。”

第二天很悲慘,他更孤獨了。弗雷迪把他丟下的皮夾克帶給他,說:“嘿,夥計,別凍著。”說完就走了。自從看到漂亮菲的朋友——就是跑出來給她送外套和包的那兩個人,隔著校車窗戶向他揮手之後,他就改坐公共汽車了。他寧願費點兒事,來回走上兩英里去車站,也不想碰見漂亮菲。他再也沒見過她。誰都沒有再見過她。

第三天他們把他揍了一頓。六個人一起,包括弗雷迪。他們很聰明,把他全身都揍了個遍,就是沒打臉,以防他告狀,迫不及待地向別人解釋他的嘴怎麼破了,眼睛怎麼腫了,被人問到時娘們兒似的用軟弱的手指著他們。六個人一起。羅門還擊得不錯,打腫了一兩個,用膝蓋狠狠頂了一個的褲襠,撕了一個的衣服,直到他們把他的手反剪在背後,想打斷他的肋骨,清空他的胃。正準備下手時,一輛車開了過來,按了喇叭。他們一鬨而散,包括羅門。他捂著肚子踉蹌地走著。他怕自己會吐一褲子,然後暈倒在地。但他更怕的是被人救起來。他走進派蒂漢堡店後的一片樹林,在一棵合歡樹後面吐了起來。看著外婆做的飯被吐了一地,他開始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西奧的嘲諷和弗雷迪的厭惡都不奇怪,他跟他們有同感。他不明白那一刻自己為什麼會心軟;當時他的心突然就脹得要炸開,只是因為那個受傷的小動物。就在幾秒前,他還迫不及待地要衝上去啃她。如果是在街頭看見她這副模樣,他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但他可是和那些把她弄成這樣的人一夥的,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媽的!是什麼讓他伸出手給她鬆綁,把她裹住的,上帝啊,把她裹住!把她用衣服裹住!是什麼讓他把她扶起來,送出去的?是她那手套一般的小手嗎?是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抽動的男人的光屁股嗎?還是那股蔬菜味,加上門外轟隆隆的貝司聲?摟著她送她出去時他還是勃起的,等到一起走進寒風裡他才平復。究竟是什麼讓他那麼做?或者說,是誰?

其實他知道是誰。是他內心那個真正的羅門,破壞了這個新來的殘酷而危險的羅門。這個假羅門,這個在陌生人的床上得意揚揚的羅門,被那個真正的羅門打敗了。此刻在他自己的床上,這個真羅門還掌著權,讓他把頭埋在枕頭下面,像小姑娘一樣流著淚。斷斷續續的喇叭聲依然在腦中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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