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1 / 5)

她對我說,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盡全力的能力,來記得它。因很多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記得。相信我。

那是12月。冬天。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橫渡渤海。我與她坐在船頭上。海風呼嘯,浪潮湧動。甲板上的人群已經逐漸散盡。海面一片黑暗。我記得自己凍得牙齒格格發出聲來,感覺難熬。抬頭所見處,卻見滿天星辰閃耀明亮,像破碎的鑽石,深深印刻。甚或無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面上。

那一瞬間的驚動,就如封閉黑暗的罐子,忽爾掠過微薄的光線,稍縱即逝,卻豔麗得讓心裡無限歡喜。這驚動和歡喜,是因著渺茫天地,曾有一個人並肩而立,觀望世間風月。記得,沉默如同黃金,即使被歲月磨損覆蓋。它亦會是我的光。

我只是漸漸忘記她的臉。她的臉沉沒與暗中。笑容。頭髮的顏色。額頭。眼睛和嘴唇的形狀。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輪廓與氣味。忘記一個人,一點一點地擦去印記,直到消失。她的肉體與意志緩慢沉落,被黑暗覆蓋。似乎這個人,從來都未曾觸控過她。從來都未曾與之相見。

這是確信無疑的事情,她將會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飛舞的無數細微塵埃,隨風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測與需索。亦最後只是靜寂。她已消失。而我們之間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遞的舊信,信裡有發黃故紙滲透彼時的瀲灩春陽,筆尖在空氣中輕輕摩擦,發出聲響,寫下溫柔黯淡的片言隻語。惟獨書寫的那段時間失落。時間與記憶背道而馳。記憶被投遞到虛無之中,開始成為無始無終。

我想我也只將是帶著這光,逐漸沉沒於暗中。

那年我27歲。我是蘇良生。

27歲,我決定有一次旅行。從北京到昆明。然後是大理,麗江,中甸,鄉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瀘定,雅安。最後一站抵達成都。在除夕前夕,飛回北京。這趟旅行會坐長途客車,穿越兩省。歷時一個多月。

在雲南四川省的交通圖上,用藍筆劃出一條粗而迂迴的路線。冬季並不是出行的合適季節。後來事實也證明這是一貫如此。這將註定只是一次荒蕪而漫長的省際旅行。

當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並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無人可以道別。除了阿卡。阿卡是一隻臘腸和可卡的混合種小狗。矮腿,黑色長毛,圓眼睛上兩道褐色的小眉毛。有極其熱烈衝動而鹵莽的性格。我撫養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用來帶它早晚散步,給它餵食,洗澡,撫摸以及對話。衣服,頭髮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氣味。帶著這樣的氣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他的狗,它們就會跟隨我。因為它們懂得分辨那些撫養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會長大的嬰兒,但我知道它心裡有期許。這來自彼此生命之間的單純的信任,如同血液的混合,疾速並且盲目。也許有生之年,我們始終都不會理解對方的感情,但卻捨得彼此交付。

因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個寄養店裡託人照管。準備了一隻大布包,裡面有狗糧,調味料,磨牙牛奶骨,小雞胸肉乾,狗餅乾,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沐浴液以及一隻小型吹風機。阿卡喜歡洗澡。在我用淋浴噴頭的熱水沖洗它的時候,它有安靜而理所當然的享受姿態。要花很長時間把它溼漉漉的長毛吹乾,不停地用手指撫搓它的身體。這溫熱的有血液迴圈和心臟跳動的軀體。長時間地擁抱它。有時觀察它的呼吸。它吐出舌頭或蜷縮著睡覺的樣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希望身邊有一條活躍天真的狗長久相伴。我們在月光下漫步,沿著長而空曠的樹林小道,一路都無言語。只是我蹲下來的時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視我,並不探測我的心意。也許在決定收養阿卡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有些變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並開始遺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門。在計程車上,它堅持把毛茸茸的小腦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著吵鬧街道有無限驚奇。它不喜歡新家,兜轉著難以安定下來。我走出店門的時候,它探出頭來看我,疑惑地跟著我走了幾步,看著我走遠,便叫了幾聲。我回頭說,阿卡,再會。似乎是一個道別。

而這的確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個多月後,當我回到北京,那託管的人便告訴我,阿卡跑丟了。

在機場把沾滿灰塵的大背囊連同綁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地拉起來,然後摔在行李傳輸帶上。這隻60公升的背囊,自買來之後便從未曾清洗過。有結實的揹帶和可伸縮的空間,扛在背上的時候還高過我一頭。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貼滿各個航空公司各個起點和終點的託運標籤,密密麻麻,從不曾撕下來過,看過去彷彿勳章。

上一次是揹著它去新疆,一路在陸地巡洋艦的後座上顛簸。隨意放置在小旅館和路邊店鋪的泥地上。坐著踩著,無所顧忌。它有著夥伴般的忠貞及堅強。

在裡面放下需要換洗的四件厚棉襯衣,T恤,兩條牛仔褲及粗布長褲。內衣和棉襪。一雙繫帶球鞋。可在旅館裡換用的枕頭及床單。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譯本的《聖經》。礦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藥,創可帖。120頁的再生紙筆記本,碳素鉛筆,黑色圓珠筆。20只膠捲,CONTAX的T3相機,佳能G2數碼相機,充電器。衛生紙,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SUI的薔薇香水。我用這隻香水很多年。旅途中氣味的變更可以使空間產生一種微妙的距離感。這在骯髒的客車或旅館裡作用尤其明顯。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覺帶著自我的歸屬感,而不被同化。

櫃檯後面的小姐詢問,需要靠窗的位置嗎。我略微猶疑了一下,說,什麼?又說,好。現在我常常需要重複確定來自外界的資訊。拿住從櫃檯後面遞過來的機票,登機卡和護照,把它們塞進掛在胸前的繡花絲緞小包裡。這隻暗紅色的破舊繡包是在去尼泊爾旅行時帶回來的。

我買一些髒髒舊舊的東西,留戀那些似會凝滯其中的時間。以前曾在舊貨市場買過一件男式絲綢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藍松菊梅圖案,領子和袖口都是破損的。尺寸很小,我能穿。於是我就猜測,這是否是一個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服質地上乘,所以應出身富貴。但在這件綺美的舊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陰影。他的記憶抵達我的手裡,也許就已時光流轉了上百年。但這種危險的美感卻令我著迷。

過安檢的時候,報警器一直響。我被叫到臺子上接受檢查。檢查器一碰到我左邊手腕上的舊銀鐲子就發出嘟嘟的尖利聲音。那穿著制服的男人對我說,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鐲子摘下來嗎。這是一隻普通的純銀鐲子,鏤刻著古典的花朵圖案和漢字。我洗澡睡覺的時候也不離身,戴得已經接近面板的光澤。我猶疑著,說,很抱歉,我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了。它很正常,不是嗎。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龐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嘯聲覆蓋了一切。機場大廳裡的人聲鼎沸。所有瑣碎的聲浪交匯成波浪,一層一層地撲打過來。我的耳朵裡有轟鳴聲。

聽力下降的第一條重要特徵是,常常感覺到耳鳴。

我已經開始偶爾會聽不清楚別人聲音不是太大的語言。

我會重複詢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那個男子在腦出血之前有三天的時間失去了聽力。他給別人打電話,只能對別人說話,卻聽不到別人的回應。他感覺恐懼,一個人留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

我的症狀還是輕微的。但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如果年歲漸老,他的基因會在我的血液裡凸顯得更明確無疑。他所有的疾病都會給我。

面板敏感,偏執,無法被滿足的激情,冒險,對感情的野心與禁忌。以及某種失聰。

我站在臺子上,伸直手臂,無辜地看著那長型的檢查器在外套上重複滑動。它再次對我的銀鐲發出尖利的警報。

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條白漆斑駁的走廊。

大雨還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日整夜,無法休止。走廊盡頭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藍天空。有嘩嘩的水聲。水聲包裹著走廊,通向盡頭遙不可及。雨水劇烈地敲打在牆壁上。

我逐漸確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撫摸過流淌著雨水光影的牆壁,手指間留下潮溼的粉塵微粒。空氣中有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會看到那張床。

他正在從床上坐起來。在寂靜微光裡,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慢慢穿上一件淡菸灰色的羊絨衫。先把兩個袖子展開,再套進頭。這只是一個尋常男子的穿衣習慣。

這件衣服,是她在百貨公司裡刷卡買下。一千多塊。亦是他穿過的最貴的毛衣。你已經老了。該穿一件柔軟妥帖的羊絨毛衣。她對他說。他穿那種劣質廉價的混紡襯衣,硬,並且散發出異味。不知為何,他在50歲之後,開始發胖,抑鬱,並且非常邋遢。只會在西裝口袋裡放一柄塑膠梳子,然後拿出來,慢慢梳理他的頭髮,且照鏡子。

那些頭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發白。她離開他的時間過於漫長,所以感覺突兀。

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撫摸他的手,他的腳。胖胖的圓鼓鼓的手和腳,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卻更像是嬰兒時候的摸樣。她想讓手心裡的這部分肉體暖和過來。這肉體在逐漸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純潔而無能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著一件比一生都更為無望的事情。她說。)

這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在大雨的午後,親手點燃那件毛衣,然後看著在大風中抖動的火焰,燃燒了毛纖維,發出細微的嗶叭聲音。衣服在火光裡跳動,萎縮,融化,變成一堆毛毛灰。輕薄的灰末在冷風中被迅速地卷向荒涼的田野。消失無蹤跡。

他的墳墓就在這田野的東邊,面朝西面舊日的小村車站。這已被廢棄不用的車站有過她童年時候的數度告別。

囡囡。她聽到他喚她。神情平淡閒適,彷彿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堆滿了舊報紙舊雜誌的陰溼角落裡,那裡通常擺著一把僵硬又無扶手的木椅子。他說,囡囡,泡一杯熱茶來。他翻開當天的報紙,細細閱讀。

他的視力很好,且有一個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腦袋。一個孤獨而熱衷於奇思異想的男人。當冰冷的手術刀捅進他鮮血噴湧的腦部,痛苦是來自於血管破裂還是來自於粗暴地侵入。她對醫生說,我們要動第二次手術。一定。一定要動……(告訴我,該如何來保全你敏感柔軟充滿渴望的頭腦)。她撫摸著他冰冷腦袋上的傷口縫線,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看著他的臉。(你的臉還是離我這麼近。我又看見你。)

他穿上了舊毛衣。轉過頭來。頭髮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歲時候的照片。在貧困偏僻山村裡教書,與她的母親結婚。

他獨自咳嗽約3分鐘,然後抬起臉對她微笑。

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於是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線帶來短暫的暈眩,瞬間中眼前光影閃動。午後飛行路途中悶熱騷動的機艙。衣服裡面都是身體粘溼的汗水。從夢中驚醒的沉悶壓制的不適感。有食物的氣味。空中小姐正在分發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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