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恩和(1 / 5)

孩子。孩子像核一樣植根在血肉深處。暗的子宮,是一枚沉墜至靜的果實,因著意念,逐漸膨脹。漸序發芽。綻出花蕾。枝幹挺直蔓延。直到它成為依附肉體而存活的一棵樹。汁液飽滿輕微顫動的樹。

蓮安說,我的Rx房裡有腫塊,子宮又有肌瘤。醫生說這妊娠會非常危險。很有可能隨時會流產。但是我要這個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個夜晚,我會見到蓮安。她亦這樣鮮活,離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裡。褪色灰暗的牆壁,水泥地板,斑駁的天花板滲出雨水痕跡。蓮安坐在窗臺上抽菸。南京的夏天太過炎熱,陽光劇烈。她光裸著身體在屋子裡晃盪,已不需要尊嚴或羞恥的提醒。她被某種強大的沉墮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懷孕了6個月的身體,瘦而奇突,Rx房腫脹,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臉色蒼白,面板上冒出蝴蝶一樣的褐色斑紋。蓮安的身體似變成一個脆弱易碎的瓦罐。斷續地出血。只是少量。但有時半夜在床上醒來,便會摸到床單上溫暖並且稀薄的液體。是淡褐色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帶她去醫院檢查。抽血化驗,做B超。胎兒卻每次都還是好的,沒有壞掉。

我習慣了她的血,散發著淡淡腥味點點滴滴流淌不盡的血。每天睡覺的時候心驚膽戰,怕睡過去蓮安就會在深夜流產。一夜要驚醒兩三次。或總是夢見自己踩著摸著一地的血。在那段時候,我變得異常驚慌而暴躁。

但是我聽到她低聲喚我。良生。良生。過來聽一聽。她坐在樓頂陽臺的藤椅上,黃昏,紫灰色與暗紅晚霞互相交會。天色暗淡。鴿子在屋頂上咕咕的輕聲啼叫。波斯菊開得招搖,在風中輕輕起伏。她穿白色的寬身細棉裙子,把裙沿順著細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腰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臉貼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軟的腹部。面板溫熱並且光滑。有清晰輕盈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擊打我的臉頰。飄忽但是有力。這小小的生長中的樹。蓮安用手捧住我的頭,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發出輕輕的笑聲。

我的心是這樣酸澀煎熬。因著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暫。

恩和的生日是2月17日。早產。生下來的時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進氧氣房裡看護。蓮安在懷孕時的不知節制,酗酒抽菸,以及心情抑鬱,都給孩子帶來影響。我每天給蓮安送完飯,便去嬰兒護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著她在恆溫氧氣箱子裡入睡,或者醒過來,轉過臉,用黑眼睛靜靜地看著空處。有時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頭。她像一個被折斷了翅膀的天使,陡然來到這個塵世,還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為愛惜她。三天後,第一次把她抱在手裡,這柔若無骨的小小肉體,像水泡在手心裡碎掉般的透亮。讓我驚惶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的胸肋都會擱著她。她很虛弱,但依舊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頭髮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極其明亮,總似浸潤著眼淚。小臉如同蓮花般皎潔。非常愛哭。笑起來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煩惱。

就是這樣的小小寶貝。

哭了要衝奶粉給她喝,半夜還要起來換尿片。但她使我和蓮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來,是這樣簇簇湧動著的溫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產婦,每天都有大堆親戚出入,熱熱鬧鬧。孩子輪換地被抱著,親吻,撫摸。鮮花與禮物從不間斷。蓮安卻冷清,只有我一個人來來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問起父親為何沒有來,我與蓮安均會不動聲色,微笑著說,他有事出差。於是他們回應,真辛苦。自己一個人來生。憐憫就顯露在臉上。

這世間許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會覺得別人若與他們的生活有細微不同,便也是極大的罪孽。他們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裡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圓滿。我與蓮安倒是無謂。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後便沒有男性的手來撫摸過她。沒有再多的人對她表示歡迎。有些人生來便帶著生命的諸多欠缺,猶如一種原罪。恩和亦沒有躲過。

恩和自小便是敏感激烈的孩子。敏感的孩子都容易早熟,激烈則容易帶給自己和旁人傷害。她3歲的時候,便會因為小小心事,不願意吐露,一個人關在緊閉的房間裡不出來。身體也虛弱,三天兩頭就會發起低燒。這低燒有時候給她喂些許糖漿就會平息,有時候不知不覺半夜醒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就已經燒得滾燙。於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連夜打車送她去醫院打吊針。

她有天生的依賴,需要得到旁人對她的更多關注。所有的愛與恨都是都有著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實對她誠惶誠恐。因我與蓮安,皆有過欠缺的童年,知道這欠缺的陰影難以驅除,甚至對一生都留下創傷。且只能透過漫長而流離的自我摸索,才能夠漸漸探測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歲時開始帶她在身邊,就未曾輕易離開她。

獨自一人帶得非常辛苦。平時只能在她入睡時,趁些許安靜,抓緊寫稿。亦有時讓她在地上嬉戲,一邊用言語哄她,一邊在桌子上寫。去超市買菜都用囊兜抱著她在胸前。

我總是要隨時在她的身邊。讓她知道餓的時候,寂寞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伸手就能找著我。這對她會很重要。讓她知道,在身邊總是有一個人在。這樣,即使以後長大,面對其他的人和事,一樣可以獲得信心。我不願意讓她有失望。即使以後難以避免地會有,那也應該是對人世,而不是對感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應該獲得感情,並得知它的真相。

我對她有無限嬌寵,但又並不想讓她覺得對一切可以無盡需索。她應懂得與別人彼此交付。即使她會與我融為血肉,終究也會脫離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們用成人的方式相待。親近,但不親熱。有不欠缺的距離感在這裡,只為了彼此尊重。我隨時都會詢問她的意見和感覺,並鼓勵她說出來。與她交談。時常擁抱她。

我只想她能成為一個歡喜善良的人。別無所求。

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從在上海寄養的保姆家裡接出來,帶回北京。飛機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蘇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蓮安自她生下來之後,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對我說,囡囡每次被我抱著餵奶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卻笑吟吟。她與你的緣分,也許比與我要深。

我說,你抱著她不舒服罷。孩子的身體敏感。你抱她太過小心緊迫,彷彿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渴望佔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來,就是完全獨立的生命。她會有她自己的意志。

是。是。我知道。

但她還是嬌慣恩和。一點點哭都讓她緊張焦灼。她產後創口癒合緩慢,出血一直淋漓不淨,不能起身。我因此時常留在病房裡陪她過夜,照顧恩和。那些日日夜夜,躺在她床邊的小床上,房間裡寂靜清涼。偶爾能聽到女嬰在睡夢之中發出伊伊哦哦的低聲吟叫,非常甜美。空氣中有一股奶粉和幼小面板散發出來的醇香。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足接近滿溢。又一直都覺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只願讓時間停頓。

她有時深夜痛得睡不著,輕輕喚我,良生。良生。我走過去躺在她的身邊。讓她從背後擁抱住我。她輕輕嘆息,把臉貼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腿一點一點地拉直。我背對著她,心裡是壯闊天地間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溫暖,臉上卻安定沉穩,如同一面湖水,不泛起一絲波紋。

那一刻,清涼潔白的月光就照在我們的床上。良生抱著我,我抱著恩和,恩和亦醒過來,在月光裡揮舞著小手呀呀地低聲叫喚。初春的溫暖氣候。花好月圓。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圓滿的相聚。

是在我們分開三個月的時候,蓮安打電話給我。我已經很長時間失去她的訊息。若打電話給她,必定是秘書檯的接聽。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內心情意深重但與人相交始終都是

淡然如水,看起來又似斷然無情。

那日黃昏我正在廚房裡,用手剝黃花魚的頭皮,準備褒魚湯等沿見下班。蓮安的電話背景嘈雜,似乎在某個熱鬧的大街路邊。汽車喇叭囂叫一片。她的聲音細弱,卻無限分明。良生。我懷孕了。我在南京。想讓你來。

我說,你怎麼會去了南京。

她說,你來了再告訴你。請快些來。良生。她掛掉了電話。

我覺得心裡混亂,走進廚房做事,手上一陣刺痛,原來魚身上一根硬刺扎入手指,銳不可當,血頓時湧出來流滿整個手心。用水洗掉血,腦子漸漸清楚起來。開始拿出旅行包整理行裝。抽屜裡有沿見剩餘的兩千塊錢家用,先放進包裡。怕打電話給他,他會不答應我走,就留了一張條給他。沿見,我去南京與蓮安相見幾日。有急事。會盡早回來。

在火車站買到一張夜行的火車票。深夜行駛的火車車廂裡,車輪與軌道重複的摩擦聲音整夜糾纏,行李混合著炎熱氣候人體汗味的臭氣,年幼的孩子整夜哭鬧。躺在窄小的硬席上,無法入睡。自從雲南四川旅行出來,與沿見在一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獨自出行。短暫旅途上的顛簸,讓我得以審視自己的生活以及與沿見之間的關係。

我很清楚這個變故極容易打破我和沿見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生活。他在等待我的妥協,與他結婚,與他同床共被,生兒育女,思量如何為他熨直一條筆挺的褲線。我亦知道如此我便會漸漸沉沒到海底去。

但心裡有一塊總是欠缺。半夜失眠醒來,離開身邊酣睡著的男人,獨自走到陽臺上,看著大玻璃窗外即將到來的凌晨。一幢幢林立的石頭森林依然沉浸在溼潤的夜霧中,遠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灰白。龐大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這樣的時分,是有一種心灰意冷。生活似乎是虛假的,卻又這樣真實,並重重包裹,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念蓮安,因她與我是對立的鏡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慾望。她是我的反面,亦或就是我的真相。

而當我失去這面鏡子的時候,我是盲的。

我從北京一路坐火車來到南京。蓮安站在火車站出口處的人潮中等我。初夏的天氣,南京已經悶熱潮溼。有小雨淅瀝。她站在渾濁人潮的角落裡,穿一條發皺的寬身裙子,光腳穿雙沾滿汙泥的繡花緞面木頭拖鞋,腹部微微隆起。沒有帶傘,直直地站在雨中。我這才發現她剪了頭髮。非常短。像十五六歲般的少年。

她見著我,臉上便綻放出確實的歡喜來。穿越人群,走過來用力擁抱我,說,你來了,良生。真好。我跟著她往前走,她的拖鞋就在雨水中啪答啪答地響,小腿和裙邊上沾滿斑駁泥點。在公共汽車站擁擠著上車,有民工樣貌的男人粗魯推搡,她用手扶著肚子當即破口就罵,並用力擊打那男人的肩。眼神中的強悍及狂熱,前所未見。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母性和自我保護,就如同獸,劇烈至極。雖然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卻湛亮。

這是我們自認識之後第一次去坐共車。她的景況已有很大轉變。的確是有變故發生。

我們坐在她臨時居住的民房裡。房間狹小骯髒,且已拖欠了兩個月房租,房東把大部分的傢俱都已收走。只留得一張床,一張舊桌子。桌上有吃剩下來的榨菜,一盆粥。四五隻蒼蠅亦在碗沿邊上逡巡不去。她說,最近孕吐太厲害,我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良生。覺得非常餓。

房間是朝北的,所以一整天都顯得暗,即使是夏天,也十足陰寒。她坐在小單人床的床沿邊,仍有兀自激盛的生命力。先問我要煙,我給她,她便點了,幾近貪婪地抽一口,深長呼吸,臉上顯出鮮潤來。她說,我已與Maya鬧翻,不打算再與她一起做事。她前幾日剛召開新聞釋出會,宣佈要去法庭告我。說我單方面解除合同,要付鉅額賠款。我哪有錢。我的錢有大部分在她手裡,都還未結算給我。我也不知道那張合約,她一簽就簽了我20年。她是要我把一生都買給她罷。

你當初為什麼不懂得保護一下自己。

我那時候年少無知,又正落魄,不知道那麼多。而且還一直試圖讓自己相信,她對我是會有感情的,亦不會只是簡單把我當作工具。她淡淡一笑,但與她解除合同時,一樣發現有許多環節都有欺詐和隱瞞。我不覺得失望,良生。我與她的7年,緣分也應到了盡頭。其他的事情,倒是無所謂。

你不再做事了嗎。

現在這樣子沒辦法出去做事。她要我去流產。我們爭執。我是不管如何,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卓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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