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歸途(2 / 6)

“這還差不多。我暫時還不渴。不過你提到了水,還真是切題——我們等會兒再回來說水。現在,聽仔細了。耶穌的神蹟——他有那麼多神蹟,如果我們認真想想,會發現它們可以歸為兩類。一類是施惠於人身體的神蹟。這類神蹟有很多。耶穌讓盲人復明,聾子復聰,啞巴開口,瘸子走路。他緩解高燒,治癒癲癇,祛除心理疾病。他幫助麻風病人擺脫病痛。一個飽受血漏之苦十二年的女人觸控了他的斗篷,出血立刻止住了。當然,他還令死者復生:不僅有睚魯的女兒和拿因城寡婦的獨子——這兩人都剛剛死去;還有拉撒路——他死了足足四天,屍體已經開始發臭。我們可以把這一類稱為耶穌的醫療神蹟,它們在他的神蹟中佔了絕大部分。”

歐塞比奧想起今天早些時候他做的屍檢,想起那些散發出死亡惡臭的軀體。那具糜爛腫脹的浮屍無論對眼睛還是鼻子都是極大的考驗,即便對於專業醫師也不例外。

“但還有其他神蹟,它們在醫療之外的方面施惠於人的身體。”妻子繼續說道,“耶穌讓漁夫的網裝滿魚。他把魚和麵包由少變多,讓數千人果腹。在迦拿,他把水變成酒。透過緩解人們的飢渴,耶穌再次施惠於人的身體。他平息風暴,使門徒的船免於傾覆,也是同樣的道理。類似的神蹟還有他讓彼得用魚嘴裡的錢幣交納殿稅——要不是這樣,彼得一旦被抓住,免不了一頓鞭笞。”

歐塞比奧默默地想,瑪麗亞施惠於他的身體,他對她也一樣。相愛,並且樂在其中,還有比這更大的幸福嗎?他們如同春天裡的比翼鳥。情慾隨歲月漸漸淡去,那種滿足感卻依然如故——那種擁有一個堅固溫暖的小窩的舒適感覺。他的心中再次燃起對瑪麗亞的愛。初次見面時,她沒提到自己的姓氏是Legion(6),也沒說她的心裡住著《聖經》裡所有的先知和門徒,還有一大群教會神父。她懷孕生產之時——她說,每次生產的磨難開始前,她體內都會有某種東西像盤子般碎裂——即使在那種時候,當他坐在等候室裡聽著她的喘息、呻吟和尖叫之時,她仍然在佈道。醫生和護士走出手術室時都若有所思。他不得不提醒他們告訴他新生兒的狀況。儘管她正在忍受煎熬而他們專注於工作,她仍能引發他們思考。他是怎麼找到這樣一位集美麗和智慧於一身的妻子的?他的運氣怎麼這麼好?他微笑著向妻子眨了眨眼。

“歐塞比奧,別鬧了。時間很寶貴。”她低聲說,“那麼,為什麼耶穌會施惠於人的身體呢?顯然,他展示神蹟是為了讓身邊的人信服——他們確實信服了。他們驚歎不已。但耶穌為什麼要透過治癒疾病、拯救饑民來證明自己是救世主降臨呢?別忘了,他完全可以像鳥一樣翱翔,就像魔鬼讓他做的那樣;或者,如他自己所說,他可以將山峰投入大海。這些神蹟同樣配得上救世主的身份。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有關惠及身體的神蹟呢?”

歐塞比奧仍然一言不發。他累了。更難熬的是,他餓了。他想起妻子腳邊的那個袋子。也許他應該去辦公室的小洗手池洗玻璃杯,然後在走回辦公桌的路上偷瞄一下袋子裡的東西。她來時總會給他帶些吃的。

妻子自問自答道:“耶穌之所以展示這些神蹟,是因為它們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帶來福音。我們的身體都會遭受痛苦和死亡。那是我們的宿命——這一點你最清楚,親愛的,你整天都在解剖腐屍。透過療愈疾病、消除飢餓,耶穌在我們最虛弱的時刻與我們相逢。他減輕了我們血肉之軀的重負。這對我們的觸動遠勝過其他神力的展示,無論是在空中飛翔還是將山峰投入大海。”

“現在我們來談談耶穌的第二類神蹟——詮釋教義的神蹟。這類神蹟僅僅出現過一次。你知道是哪一次嗎?”

“告訴我吧。”歐塞比奧柔聲說。

“是耶穌在水面行走。那是獨一無二的神蹟。耶穌讓眾門徒上船先行。他們出發了,耶穌上山祈禱。夜幕降臨。門徒頂著風奮力搖櫓,不過並沒有風暴,他們的生命不存在任何危險。漫漫長夜,他們艱難划行。破曉時分,他們看見耶穌朝他們的船走來,他的雙腳踩在海面上。他們驚慌不已。耶穌讓他們放心:‘是我。不要怕。’在馬太的記述中,彼得問主他是否可以走到他那裡去。‘你來吧。’耶穌說。彼得從船上下去,在水面上走,往耶穌那裡去,但他感到風勢很強,就害怕起來,並開始下沉。耶穌伸手拉住他,把他帶上了船。迎面吹來的風就停了。

“為什麼耶穌要在水面行走?他是要挽救一個即將淹死的靈魂,還是想施惠於某人的身體?都沒有。彼得在水中的遇險發生在耶穌的水上行走之後。還有其他動機嗎?清晨時分,耶穌從遙遠的岸邊開始了他神奇的行走,最初他隻身一人,後來在海上除了門徒之外再沒有旁人,因為船早已遠離海岸。也就是說,這次神蹟沒有任何服眾的必要。在水面上行走沒有讓任何人受益,也沒有喚醒任何具體的希望。無人祈求,無人期待,甚至也無人需要。為什麼如此反常的神蹟會出現在福音書這樣言簡意賅、精挑細選的文字里?而且這次特殊的神蹟很難被隱藏。它出現在兩部對觀福音書(7)《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裡,還出現在《約翰福音》裡。它是極其少見的在多本福音書裡均有記載的神蹟。它意味著什麼,歐塞比奧,它意味著什麼?在一個靈光乍現的瞬間,我頓悟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一向如此。她滔滔不絕,他不知不覺就上了鉤,像《聖經》故事裡的一條魚。她悟到什麼了?

“我領悟到,從表面上看,耶穌行走於水面的神蹟似乎沒有價值。然而,如果我們意識到它是借一件事比喻另一件事——換句話說,是一則寓言——那麼這個神蹟就令人豁然開朗了。游泳是一項現代發明,耶穌那個時代的人還不會游泳。如果他們掉進深水,他們會沉下去淹死——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如果我們把水比作生命的經驗,那麼它也是宗教意義上的真理。男人和女人都是脆弱的,他們在自身的脆弱中下沉。耶穌不會下沉。一個沉入水中的人會自然而然地向上看。他看見了什麼?當他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時,他看見頭頂上方能使人得救的明亮光線和純淨空氣。他看見耶穌。耶穌站在那些在脆弱中掙扎的靈魂上方,給予他們救贖。這解釋了彼得在水上的不幸遭遇:他只是凡人,所以會下沉。按照寓言的解讀方式,它關乎我們的脆弱、耶穌的聖潔以及祂賜予的救贖,於是這個神蹟顯現出全新的含義。

“此刻,我問自己,為什麼唯獨這個神蹟需要寓言式的解讀?難道我們不能用類似的方式來解讀施惠於人體的神蹟,以獲得更深的感悟?我從沒這樣想過。我真是個可憐的笨女人。我總以為耶穌療愈身體的神蹟確有其事。在我的想象中,耶穌真的治好了麻風病、失明和其他疾病,他也的的確確為上千人提供了食物。但難道主只是一個赤腳大夫和兜售麵餅的小販嗎?我不這麼認為。那些施惠於人體的神蹟一定也有更深的寓意。”

“什麼寓意?”歐塞比奧順著她的話問道。

“除了象徵永遠的國(8),還能是什麼?耶穌每一次神奇的療愈都是我們最終歸去之處的縮影,前提是我們守得住信仰。只要守住了信仰,你將從血肉之軀中獲得解脫,你將永不受飢寒之苦。你明白這有多重要嗎?”歐塞比奧大著膽子點了點頭。瑪麗亞的聲音溫暖舒緩,如黃油一般柔和。要是他能把它吃下去該多好。他瞥了一眼座鐘。“耶穌行走於水面的神蹟告訴我們應該如何閱讀《聖經》。如果我們只是把福音書看成四名記者的報道,那麼它們的內容就被簡化了,寓意也削弱了。如果我們把福音書的語言視作比喻和象徵,它們就能引導我們到達一定的道德深度,進而領悟真理。那就是耶穌自己使用的語言,對不對?他是如何教導世人的?”

“福音書裡說:‘若不用比喻,就不對他們講(9)。’”

“沒錯。遺失的羊的寓言、芥子的寓言、無花果樹的寓言、酵母的寓言、撒種的寓言、浪子的寓言,等等。那麼多的寓言。”

芥末醬羊肉,配上燉無花果和一杯葡萄酒——那麼多可以吃的寓言,歐塞比奧想。

“寓言是以簡單故事為依託的比喻。它是一個百寶箱,只有開啟它才能參透其中的奧妙。而開啟這些寶箱,使它們一覽無餘的唯一鑰匙,就是比喻。

“最後,只有一件神蹟如《聖經》中記載確有其事。它是我們信仰的支柱。那就是主的復活。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理解耶穌講述的故事和關於他自己的故事。這是基督教的本質:一件獨一無二的神蹟為眾多故事所簇擁,如同一座島嶼被大海環抱。”

歐塞比奧輕咳了一聲。“你還沒把這些發現告訴塞西利奧神父吧?”

塞西利奧神父是本地的神父,也是瑪麗亞常常報以白眼的物件。有她在場時,那個可憐人看上去總像雞窩裡一隻沒有下夠蛋的母雞。

“幹嗎?你想被逐出教會嗎?那個白痴只知道按照字面意思解讀《聖經》。他的佈道簡直是對我的信仰的侮辱。他蠢得跟頭牛一樣。”

“但是他人很好。”歐塞比奧溫和地說。

“牛也很好。”

“那些都非常有趣,我是說你剛才的話。”

“我還沒說完。我在尋找,你還記得嗎?因為有一個問題。”

“是的,你找到答案了。”

“啊,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現在想喝一杯,你能把那個杯子洗了嗎?”

瑪麗亞彎腰從袋子裡取出一瓶紅酒放到桌上。歐塞比奧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瑪麗亞,上帝保佑你!”他迫不及待地開了瓶。醒酒時,他把杯子細細刷了一遍。

“我沒有別的杯子了。”他說,“你用杯子喝,我用瓶子直接喝。”

“那像什麼話,我們用一個杯子喝。”

“好。”他把瓶中的瓊漿倒入玻璃杯,它像螢火蟲一樣爍爍發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象紅酒滑過喉嚨的快感,但還是把酒杯遞給妻子。“你先來,我的天使。”

瑪麗亞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她閉上眼睛,感受酒中精華漸漸滲入身體。她舒了一口氣,睜開雙眼。“酒不錯。”

她把酒杯遞給他。他喝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聲,然後一飲而盡。“啊!真不錯。再來一點兒。”他又倒了大半杯。

瑪麗亞又喝了一小口。“我夠了,”她說,“新年快樂。”

“什麼?”

“如果你連時間都注意不到,看鐘還有什麼用?看看那兩根指標。現在是午夜。已經是一九三九年了。”

“你說得沒錯。新年快樂,我的天使。希望這是一個好年頭。”

他喝完酒,重新坐下。現在輪到他像螢火蟲一樣爍爍發光了。他有幾分恍惚,這時妻子又開口了。

“為什麼耶穌要講述寓言?他為什麼既要講故事,又要在故事裡現身?為什麼真理要藉助虛構的手法?一方面,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其他以創作為生的手藝人像彈撥曼陀林一樣玩弄語言,創作出富含隱喻的故事。另一方面,拿撒勒人耶穌(10)卻鮮有史料記載,這難道不奇怪嗎?里斯本一個不起眼的政府官員來到布拉幹薩,他是個不值一提的謹小慎微的小個子男人,報紙卻長篇累牘地報道,這些報紙甚至還會被存檔。或者就說你,你的工作,歐塞比奧。一個人死了,這再正常不過;但你為他寫了份報告,把一個速朽的生命化為不朽。然而,上帝之子降臨城中,他四處遊走,他與所有人見面,他的神蹟讓人驚歎不已,他被謀殺了——卻沒人記錄這一切?當這顆偉大的神聖彗星撞擊地球時,它唯一的痕跡只是一系列口述的傳說?

“在基督紀元的第一個世紀,異教徒留下了上百份文稿。沒有一份提到過耶穌。沒有一個同時代的羅馬人——官員、將軍、政客、歷史學家、哲學家、詩人、科學家、商人、任何型別的作家——提到過他。在任何公共場所的銘文或者存世的私人信件中都找不到有關他的蛛絲馬跡。他沒有出生記錄,沒有審判報告,也沒有死亡證明。他死後一個世紀——整整一百年之後!——才出現兩份關於耶穌的記述:一份來自小普林尼,一個羅馬元老院議員及作家,另一份來自塔西佗,一位羅馬歷史學家。一封信和幾頁紙——這就是這個帝國狂熱的官僚和驕傲的權貴的全部貢獻。要知道,帝國的下一個宗教由耶穌創立,帝國的首都將成為他的信眾的國都。所有異教徒都忽視了那個將把他們從羅馬人變成基督徒的男人。這實在難以想象,就像法國人忽視了大革命一樣。

“如果當年猶太人有更多關於耶穌的記錄,那也都佚失了。謀害他的法利賽人沒有留下一句話,猶太法庭沒有留下一句話,審判他的宗教委員會也沒有留下一句話。歷史學家約瑟夫斯兩次簡要地提到耶穌,但距離他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在有關拿撒勒人耶穌的史料當中,所有來自非基督教渠道的記載合在一起也不過幾頁紙,而且全是二手的。它們的內容毫無新意,在基督教文獻中均有記載。

“不對,不對,不對。史料對我們毫無幫助。我們對於耶穌的血肉之軀的瞭解全部來自四位寓言家。更叫人驚訝的是,這幾位吟遊詩人從沒見過耶穌。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無論他們是誰,他們都沒見過耶穌。和羅馬人與猶太人一樣,他們也是在耶穌殉難多年後才開始書寫。他們是蒙受感召的抄寫員,記錄和整理了那些數十年來的口頭傳說。於是,耶穌透過這些口口相傳的古老故事來到我們中間。一個人以這種方式在歷史上留下印記,是多麼隨意、多麼冒險啊!

“更奇怪的是,似乎耶穌自己想要這樣。猶太人極度熱衷讀寫。猶太人的每根手指都是一支筆。上帝對我們其他人只是口述,猶太人卻得到了刻有文字的石板。然而,比起文字,竟有一個舉足輕重的猶太人更偏愛轉瞬即逝的聲音。他選擇飄忽不定的口頭傳說,而非白紙黑字的事實。為什麼採取這種方式?為什麼不以偉大的戰神救世主的形象出現,如同猶太人所期望的那樣?為什麼要講述故事,而非書寫歷史?”

妻子領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富麗堂皇的走廊。現在,歐塞比奧預感到,他們就快步入正廳了。那裡有宏大的舞池、輝煌的吊燈和高大的窗戶。

“我想,那是因為耶穌想再一次施惠於我們。一個故事就是一場婚禮,我們這些聽眾就是看著新娘一步步走近聖壇的新郎。在這場幻想的結合裡,故事誕生了。和每一樁婚姻一樣,這種結合讓我們置身其中;而且,就像沒有兩樁完全相同的婚姻,我們對故事的理解和感受也因人而異。故事對我們的感召如同上帝對我們的感召,它直接觸及人心,而且我們欣然嚮往。故事有益於人的心靈。耶穌行走在世間,他的平靜讓我們安心。只要他還透過故事觸控著我們,只要他的指印還留在我們驚愕的腦海裡,我們就與他同在。所以,他出現時並沒有騎著一匹賓士的馬,而是端坐在一個故事之上。

“想象一下,歐塞比奧。想象你應邀參加一場宴會,面前是一張奢華的餐桌,上面擺著美酒佳餚。你盡情吃喝,直到酒足飯飽。這時你會轉向主人,詢問剛吃下肚的那些牲口的事嗎?你也許真的會問,也許還能得到一些牲口的資訊,但這怎麼能跟你剛享用的大餐相提並論?我們必須放棄這種對歷史上耶穌其人的還原主義追索。他無法被找到,因為那不是他選擇留下印記的地方,也不是他選擇的方式。耶穌講述故事,也活在故事裡。我們的信仰是對他的故事的信仰,在對故事的信仰之外幾乎別無他物。聖言即故事,故事即聖言。”

瑪麗亞深吸一口氣。她的臉上洋溢著微笑。“現在,故事仍與我們同在。於是我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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