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我不在乎自然,”他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是讓你別為自己操心,也別向雷貝卡問些什麼。”

但是,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眼裡的淚水之後,他緩和了下來。

“現在,”他用另一種口吻向他說,“如果你真喜歡這個家庭,那麼阿瑪蘭塔就留給你。”

儘管尼康諾神父在禮拜日佈道時當眾宣佈,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並不是兄妹,但是烏蘇娜根本就不原諒他倆的婚姻。她認為這種對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婦從教堂回來的時候,她就禁止他倆跨進她家的門坎。在她看來,他倆等於死了。於是,新婚夫婦在墓地對面租了間小房子,住在那兒,除了霍·阿卡蒂奧的吊床,沒有其他任何傢俱。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裡的蠍子把她的一隻腳給螫了,雷貝卡說不出話來,但這並沒有妨礙夫婦倆醜惡地度蜜月。鄰居們對他倆的叫聲十分驚愕,這種叫聲一夜吵醒整個街區八次,午睡時吵醒鄰居三次,大家都祈求這種放蕩的情慾不要破壞死人的安寧。

只有奧雷連諾關心年輕的夫婦。他給他倆買了一點傢俱,給了他們一點兒錢,直到霍·阿卡蒂奧恢復了現實感,開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連的一塊荒地。至於阿瑪蘭塔,她始終剋制不了對雷貝卡的仇恨,雖然生活給了她夢想不到的快樂。烏蘇娜不知如何洗刷家裡的恥辱,可是按照她的願望,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繼續在他們家裡吃午飯,寬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為了表示對這個家庭的尊重,他仍在帽子上戴著黑帶子,高興地贈送烏蘇娜一些外國禮品,如葡萄牙沙丁魚或者土耳其玫瑰果醬,藉以表示自己對她的忠誠;有一次,他甚至贈給她一張漂亮的馬尼拉披巾。阿瑪蘭塔對他既殷勤又溫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剪掉了他的襯衫袖口上綻開的縫線;為了慶祝他的生日,她在一打手帕上繡了他的簡寫姓名。每逢星期二,午飯之後,當她正在長廊上刺繡的時候,他都陪著她,儘量使她快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一貫把這姑娘看做一個小娃兒,但他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新的特點。她不夠雅緻,然而卻有不尋常的見識和潛在的溫情。誰也不會懷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會向阿瑪蘭塔求婚的。的確,在一個星期二,他就要求她嫁給他了。她沒中止自己的活兒,等耳朵發燒過了之後,才象成年人那樣,給自己的嗓音加上一種平靜和穩定的調子。

“當然羅,克列斯比,”她說。“但要等咱們彼此更加了解以後,過急不好嘛。”

烏蘇娜給弄得糊里糊塗。她雖尊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但是怎麼也鬧不明白,從道德觀點來說,他的決定不知是好是壞,因為他跟雷貝卡早就訂過婚,而他倆的婚事是可恥地告終的。最後,她把他的求婚當成了既成事實--未作任何評價,因為誰也不贊同她的疑慮。家中唯一的男人--奧雷連諾表示神秘、斷然的意見,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亂。

“現在不是考慮結婚的時候。”

這句話的含義是烏蘇娜幾個月以後才理解的,不僅就結婚來說,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來說(只有戰爭除外),它都是奧雷連諾那時能夠表達的唯一真實的見解。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連串不可捉摸的、難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這個地步。雷麥黛絲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動,比他擔心的事情還小一些。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亂感覺,逐漸溶化成了孤獨的、消極的失望感,就象他決定不再跟女人來往時的那種感覺,他一頭扎進工作,但是保持了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這座充滿哀悼氣氛的房子裡,夜間的交談增強了兩個男人的感情。“再結婚吧,奧雷連諾!”岳父向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任你挑選一個。”有一次,在選舉之前不久,馬孔多鎮長公務旅行回來,對國內的政治局勢非常憂慮。自由黨人準備發動戰爭。由於當時奧雷連諾時保守黨人和自由黨人的觀念十分模糊,岳父就向他簡單地說明了兩黨之間的區別。他說,自由黨人是共濟會會員,是壞人,他們主張絞死教土,實行自由的結婚和離婚,承認婚生子和非婚生子的平等權利,並且打算推翻最高政權,把國家分割開來,實行聯邦制。相反地,保守黨人直接從上帝那兒接受權力,維護穩定的社會秩序和家庭道德,保護基督--政權的基礎,不容許國家分崩離析。奧雷連諾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同情自由黨人有關非婚生子權利的主張,但他不明白的是,由於雙手都摸不到的東西,為什麼需要走上極端、發動戰爭。他覺得岳父過於熱心了,因為選舉期間,在這毫無政治熱情的市鎮上,他的岳父竟調來了一個軍士率領的六名帶槍計程車兵。士兵們到了這兒,就挨家挨戶沒收獵槍、砍刀、甚至菜刀,然後向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分發選票:寫有保守黨候選人姓名的藍票和寫有自由黨候選人姓名的紅票。選舉前一天--星期六,阿·摩斯柯特先生親自宣讀了一項命令:從午夜起,在四十八小時內,禁止出售酒類,如果不是一家人,還禁止三人以上聚在一起。選舉之前沒有發生事故。星期天上午八時,廣場上安了個木製的投票箱,由六名士兵守衛。投票是絕對自由的,奧雷連諾自己就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幾乎整天站在岳父身邊,沒有看見任何人多投一次票。午後四時,咚咚的鼓聲宣佈投票結束,阿·摩斯柯特先生給投票箱貼上了他署名的封條。晚上,跟奧雷連諾玩多米諾骨牌時,他命令軍士撕去封條,統計選票。紅票跟藍票幾乎相等,可是軍士只留下十張紅票,加多了藍票。然後,他們給選票箱貼上新的封條,第二天拂曉,就把它送到省城去了。

“自由黨人就要發動戰爭啦,”奧雷連諾說。阿·摩斯柯特先生甚至沒從自己的籌碼上拍起眼來。“如果你以為原因是偷換選票,那就不會發生戰爭,”他說。“因為選票箱裡留下了一些紅票,他們就無從抱怨了。”奧雷連諾明白反對黨的處境是不利的。“如果我是自由黨人,”他說,“我就會由於這種選票的把戲發動戰爭”岳父從眼鏡上方瞥了他一眼。

“哎,奧雷連諾,”他說,“如果你是自由黨人,你就看不到掉換選票的事了,即使你是我的女婿。”

引起全鎮憤怒的不是選舉結果,而是士兵們拒絕歸還收走的刀子和獵槍。婦女們請求奧雷連諾向岳父說說情,哪怕把菜刀還給她們也成。阿·摩斯柯特先生十分機密地向他說,士兵們已經運走了沒收的武器,拿去當作自由黨人準備打仗的物證。這種說法的可恥使奧雷連諾吃了一驚。他沒吭聲,可是有一天晚上,格林列爾多·馬克斯和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跟其他幾個朋友談論菜刀的事情時,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他一分鐘也沒猶豫。

“如果非要是個什麼人不可,那我寧願做一個自由黨人,因為保守黨人是騙子。”

第二天,根據朋友們的囑咐,他去見阿里呂奧·諾格拉醫生,藉口是治肝病。奧雷連諾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麼需要這樣撒謊。阿里呂奧·諾格拉醫生是幾年前來到馬孔多的,隨身帶著一箱無味的藥丸;他有一句誰也不懂的醫學名言:“以毒攻毒。”

其實,諾格拉只是個冒牌的醫生。從平庸的外表看來,他是個不走運的醫生,實際上是個恐怖分子。他那高高的護腿套遮住了五年苦役中腳鐐留在腳踝上的傷疤。他在聯邦主義者的第一次暴動之後被捕,但他穿上自己最討厭的衣服--教士的長袍--逃到了庫拉索島(注:在西印度群島)。在他長時間的流亡之後,加勒比海群島的政治流亡者把一些愉快訊息帶到了庫拉索島,使他受到很大的鼓舞,他就坐上一條走私縱帆船,帶著一些藥瓶到了列奧阿察,瓶子裡裝的不過是用純糖做成的藥丸,而且他身上還有他親手偽造的萊比錫大學畢業證書。在列奧阿察,由於絕望,他甚至痛哭了。流亡者們曾把聯邦主義者描繪成就要爆炸的火藥桶,但在選舉之前模糊的幻想中,聯邦主義者的熱情冷卻了。這個偽裝的醫生由於失敗而感到沮喪,現在只想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寧靜地度過餘年,所以就隱居馬孔多了。在市鎮廣場旁邊的一座房子裡,他租了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裡擺滿了小藥瓶;他已在這兒住了幾年,靠絕望的病人為生一-這些病人用盡了一切辦法,只好在糖球裡尋求安慰了。阿·摩斯柯特是個有名無實的鎮長時,醫生的煽動本領還沒表現出來。他把一切時間用於回憶往事,並且跟氣喘病進行鬥爭。對他來說,臨近的選舉是引路的線索,可以幫助他重新找到顛覆活動的紐結。他跟鎮上缺乏政治經驗的年輕人聯絡,並且展開了秘密的、不懈的挑唆活動。阿·摩斯柯特先生認為,選票箱裡出現許多紅色選票是出於年輕人特有的輕率,但這些選票卻是諾格拉按照計劃讓自己的學生們去投的,想讓他們自己看看選舉不過是無恥的把戲。“有效的是暴力,”他向他們說。奧雷連諾的大多數朋友熱衷於消滅保守制度,但他們不敢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奧雷連諾,擔心的不僅是他跟鎮長的親戚關係,還有他那難以捉摸的孤僻性格。何況大家知道,奧雷連諾根據岳父的囑咐投了藍票。所以,只是在一種偶然情況下,他表露了他的政治觀點,而且純粹由於好奇,他才跨出了這瘋狂的一步--去找醫生治療他沒有的疾病。在豬圈一樣骯髒的小房間裡,蛛網密佈,洋溢著樟腦氣味,他看見了一個骸蜥似的衰朽老頭兒,他的肺部呼吸時發出噝噝的聲音。老醫生什麼也沒問,就把奧雷連諾領到視窗,檢查他的下眼皮內部。“不是這兒,”奧雷連諾依照別人給他的囑咐說,然後用指尖按住肝臟,補充道:“我感到這兒痛,痛得睡不著覺。”於是,諾格拉醫生藉口室內陽光太強,關上了窗子,言簡意賅地向他說明,愛國者的義務就是殺死保守黨人。在幾天之中,奧雷連諾都在襯衣口袋裡帶著一隻小藥瓶。每兩小時,他都拿出藥瓶來,把三枚藥丸傾入手心,一下子將它們投到嘴裡,然後在舌頭上慢慢地溶化。阿·摩斯柯特先生笑他相信“順勢療法”,而參加密謀的人卻承認他是自己人。馬孔多所有老居民的兒子幾乎都捲入了陰謀,雖然其中沒有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們面臨的究竟是什麼行動。然而,醫生剛向奧雷連諾吐露了這個秘密,他立即退出了陰謀。儘管奧雷連諾當時相信消滅保守制度是必要的,但是醫生的陰謀卻使他不寒而慄。阿里呂奧·諾格拉是個人恐怖的信徒。他的計劃就是在全國範圍內協同一致地同時大肆謀殺,一下子消滅所有的政府官吏和他們的家庭,尤其是他們的男孩子,從而徹底剷除保守主義的根苗。阿·摩斯柯特先生、他的夫人和六個女兒當然都在名單之內。

“你不是什麼自由黨人,”奧雷連諾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說道,“你只是一個屠夫。”

“那麼,”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他,“把藥瓶還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奧雷連諾半年以後才知道,醫生認為他是一個很不適於幹事的人,溫情脈脈,性格消沉,喜歡孤獨。朋友們擔心他把陰謀洩露出去,試圖嚇他一下。奧雷連諾叫他們放心,說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裡,朋友們前去暗殺摩斯柯特一家人時,他卻在門口把守。陰謀分子見他下了決心,就不敢動手,只好不定期地推遲了計劃的執行。正是那時,烏蘇娜跟兒子商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阿瑪蘭塔的婚事,兒子回答他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已經整整一個星期,奧雷連諾懷裡藏著舊式手槍,監視著自己的一夥朋友。現在,午飯以後,他都去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那兒喝咖啡,他倆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頓好了一些;下午六時以後,奧雷連諾都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時候,他都跟已經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奧聊天,發現這小夥子對於戰爭顯然不可避免而日益高興。他在自己的學校裡也染上了自由主義的熱病;在他的學校裡,除了剛會說話的小孩兒,還有年歲比老師還大的高個子。他高談闊論地說:應當槍斃尼康諾神父,把教堂變成學校;應當宣佈戀愛自由。奧雷連諾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緒,勸他謹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奧卻對他冷靜的規勸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聞,當眾指責他性格脆弱。奧雷連諾只好等待。十二月上旬,烏蘇娜終於驚惶不安地衝進作坊。

“戰爭爆發啦!”

其實,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個月。全國都處於戰時狀態。馬孔多隻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個人及時知道了這個訊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訴自己的妻子,直到奉命進入這個市鎮的軍隊突然來臨。士兵們是在拂曉之前悄悄地進來的,帶著騾子拉的兩門輕炮,把指揮所設在學校裡,宣佈下午六時以後為戒嚴時間。他們在每座房子裡都進行了比前次更嚴厲的搜查--這一次連農具都給拿走了。他們從房子裡拖出諾格拉醫生,把他綁在市鎮廣場的一棵樹上,未經審訊就將他槍決了。尼康諾神父試圖用“升空”的奇蹟影響這幫軍人,可是一個士兵卻拿槍托敲他的腦袋。自由黨人的激烈情緒消失了,變成了無聲的恐怖。奧雷連諾臉色蒼白,神秘莫測.繼續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雖然擁有市鎮軍政長官的頭銜,但又成了有名無實的鎮長。一切都是指揮警備隊的一個上尉決定的,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種新鮮的特別稅,以滿足公共秩序保衛者的需要。他的四個士兵從一戶人家拖出瘋狗咬傷的一個女人,就在街道中間用槍托把她打死了。市鎮被佔之後過了兩週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走進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住所,象往常一樣溫和地要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他倆單獨呆在廚房裡的時候,奧雷連諾用他從來沒有過的威嚴口吻說,“叫朋友們準備吧,咱們要去打仗啦。”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不相信他的話。

“用什麼武器?”他問。

“用他們的武器,”奧雷連諾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顧一切的大膽行動中,二十一個三十歲以下的人,在奧雷連諾的指揮下,拿著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警備隊,奪取了槍支,在廣場上槍決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個士兵。

就在那天夜裡,廣場上還傳來行刑隊槍聲的時候,阿卡蒂奧被任命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動者幾乎沒有時間跟妻子告別,就讓她們聽天由命了。黎明時分,在擺脫了恐怖的居民們歡呼之下,奧雷連諾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同革命將軍維克多里奧·麥丁納的部隊會合,據最近的訊息,他的部隊正向馬諾爾移動。在離開之前,奧雷連諾從一個衣櫥裡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來。“別怕,岳父,”他說,“新政府說話算數,保證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阿·摩斯柯特先生好不容易才鬧明白,這個腳穿高統皮靴、肩挎步槍的暴動分子,就是經常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玩到晚上九點的女婿。

“奧雷連諾,這是發瘋,”他說。

“這不是發瘋,”奧雷連諾說。“這是戰爭。別再叫我奧雷連諾;從現在起,我是奧雷連諾上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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