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可不就是您嗎,白澤一時糊塗,不知主子這是什麼意思,等認清方向後方才記起如今的小公子,指的是他家公子的兒子——江楚闊。
公子對小公子向來不聞不問,府裡上下也沒有這個小公子的事情傳出,倒似從沒這個人存在過一般。
這會剛過了用午飯的時辰,日頭漸西斜,可正值暑夏,烈日灼人,讓太陽曬一曬便不免汗如雨下,再多在太陽底下待一會兒更是頭暈目眩。
於是眼前漸漸模糊,原來是額頭沁出細密的汗,順流滾落,溼了眼睫。江楚闊不得不放下木桶,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興許是放下時力道重了些,木桶咚一聲落地,桶裡的水濺落地面,很快蒸發。
江楚闊的眼睛登時睜得又大又圓,看著木桶,懊悔極了。他怎麼就這麼不小心呢?
不遠處的樹底下,府裡的雜役坐在矮凳上,背靠樹蔭納涼,腦袋一點一點,正在入夢邊緣。木桶一響動,她很快醒了,睜眼、起身、叉腰一氣呵成。
破口大罵是她最後一步:“提個水都不利索,飯沒給你吃飽是不是?”
江楚闊瑟縮了一下瘦弱身軀,飢腸轆轆的肚子適時地抽疼了一下,他囁嚅著泛白嘴唇:“可我……從早上到現在就吃了一個白麵饃饃。”
院裡的雜役誇張大笑:“這是嫌我們給你吃得少了啊?小少爺,你要是不服氣,儘管和府裡的丞相、莊郎君,還有你小爹那告去啊!看看這府裡,有誰給你做主?”
柿子都挑軟的捏,這位小少爺在府裡毫無存在感,乖巧又聽話,最好欺負了。
至於會有誰給他做主?
這個小少爺,娘不疼爹不愛,從沒人過問。
“狗奴婢好大的威風,不知道在你眼裡,我做不做得了這個主!”
院門砰一聲被砸開,一抹硃紅闖入眼簾,似天邊晚霞絢爛奪目,令人移不開眼。
費雲生立在院中,身後跟著白澤,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來:“看,多看幾眼,就怕你過了今天就沒機會再看了。”
照府裡規矩,江楚闊是江家的大公子,理應不愁吃穿。而他平日裡雖是忽視這個孩子,卻不至於剋扣他應有的東西。今日前來看到府裡下人這般行為,費雲生心裡又氣又自責。
雜役的目光在費雲生和江楚闊之間來回逡巡,肖似的面龐使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眼生的美人是府裡的費側君,更別提貼身跟隨的側君侍從白澤也在其身後。
側君從不是脾性溫和的人,府裡那些惹了小姐瀾若不快的下人從無善終。
費側君這兩句話,說得輕巧,卻是在要他的命。
恐懼壓在肩上,千鈞之重不可承受,雜役兩腿哆嗦如秋風抖落葉,膝彎下沉。終於,撲通一聲,猛跪在地,大聲哭嚎:“側君千金之軀,奴婢不敢看,不敢看了!”
費雲生冷笑:“奴役小主子替你幹活做事,我看你狗膽包天,除了死沒什麼不敢做出的吧。”
側君的眼神在她身上掃過,雜役只覺被掃視過的地方燒出了洞,她渾身已千瘡百孔:“奴、奴婢一時豬油蒙了心,絕不是故意的啊。”
膝行幾步,雜役爬至費雲生面前,抱著他的靴子,一仰面,臉上涕泗橫流:“側君饒了奴婢這次吧,奴婢再也不這麼糊塗了啊!求側君饒了奴婢!求您了!”
“讓開,你髒了我的鞋。”一抬腳,費雲生踹在哭喊雜役的心窩上,她往後仰倒在地。
“白澤,在這個賤婢被逐出府之前,將她做過的那些腌臢事都給我查清楚了。丞相府可不是讓她白佔便宜的地方。”費雲生俯身,撣鞋面,眼裡滿是嫌棄。
白澤恭敬應下:“是,側君。”
“還有,”費雲生話鋒一轉,凌厲眼神四巡,落在院裡那些個看熱鬧的僕從身上,“府裡一干人等,誰揹著我,讓小少爺受過半分苦,我這個當爹的,定要那人,”他一字一頓,令人汗毛豎起,“百倍、千倍,還給我兒!”
走之前,便由他之手,替江晚儀好好整頓一下府裡的規矩罷。
江楚闊愣怔在原地。他是在做夢嗎?他是在做夢吧。不然怎麼會看見阿爹,又怎麼會聽到阿爹的嘆息呢。
他沒有做夢。
日頭暈眩,眼前也鍍上一層迷濛光暈。
他的阿爹走到他面前,看起來有很多想要同他說的話,卻什麼都沒說。
阿爹只是矮下膝彎,摸了摸他的頭,將一個父親的胸膛留給自己的兒子。
這個胸膛並不多麼強壯,可也很溫暖。
“爹來晚了。”
這許多年,一個父親的失職,只用一句對不起來道歉,過於蒼白,過於無力,如果對不起三個字無法彌補,但願他對兒子以後的承諾和踐行,能夠將缺位的十餘年為父時光,拉回一二。
費雲生說:“以後,爹一直在。”
被寵壞的孩子,應該適當吃點苦頭。
沒嘗過甜的孩子,只給一個擁抱太不慷慨。
所以他決定,多抱抱這個孩子。